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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衡量的人(3)


  臺山堡是撫順郊區一個農業社的所在地。第二天早晨,在去這個農業社的路上,我心中一直七上八下,想著檢舉材料上那些農民的控訴,想像著懷著深仇的農民將如何對待我。我肯定方素榮對戰犯所做到的事,「無知」而「粗野」的農民是決做不到的。昨天在撫順礦區曾遇到一些工人和工人家屬,對我們沒有什麼「粗野」的舉動,甚至於當我們走進一幢大樓,參觀工人宿舍時,還有一位老太太像待客人似地想把我讓進地板擦得甑亮的屋子。我當時想,這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們的身份,如果知道了的話,這些文明禮貌就全不會有了。昨天參觀工人養老院時,所方讓我們分頭訪問老人們。這都是當了一輩子礦工或者因工傷殘廢被日本人從礦裡踢了出來的人,他們無依無靠,流浪街頭,支持到撫順解放時,只剩了一口氣。人民政府一成立,就搶救了他們,用從前日本人的豪華旅店改做這個養老院,讓他們安度晚年。他們每天下棋、養花、看報,按自己的興趣進行各項文娛活動。我和幾個夥伴訪問的這位老人,向我們談了他一生的遭遇,那等於一篇充滿血淚和仇恨的控訴書。聽他說的偽滿政權下礦工們的苦難,我一面感到羞恥,一面感到害怕。我生怕他把我認了出來,因此一直躲在角落裡,不敢出聲。我當時曾注意到,老人的這間小屋的牆上,沒有工人宿舍裡的那些男女老少的照片,只有一張毛主席的像。顯然,老人在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即使有,也不會比這張相片上的人對他更親。但是毛主席的改造罪犯的政策,在他心裡能通得過嗎?至少他不會同意寬大那些漢奸吧?

  在第一天的參觀中,每逢遇到人多的地方,我總是儘量低著頭。我發現並非是我一人如此,整個的參觀行列中,沒有一名犯人是敢大聲出氣的。在撫順曾督工修造日本神廟的大下巴,更是面如死灰,始終擠到行列中心,儘量藏在別人身後。我們到達臺山堡的時候,簡直沒有一個人敢抬起臉來的。我們就是這樣不安地聽了農業社主任給我們講的農業社的歷史與現況,然後,又隨著他看了新式農具、養雞場、蔬菜暖房、牲口棚、倉庫等處。我們一路上看到的人不多,許多社員都在田間勞動。在參觀的幾處地方遇到的人,態度都很和善,有的人還放下手中的活,站起來向我們打招呼。我慶倖著人們都沒把我認出來,心裡祝願能永遠如此。但是到最後,當我訪問一家社員時,我就再也無法隱藏我自己了。

  我同幾個夥伴訪問的這家姓劉,一共五口人,老夫婦倆參加農業勞動,大兒子是暖窖的記帳員,二兒子讀中學,女兒在水電站工作。我們去的時候只有劉大娘一個人在家。她正在做飯,看見社幹部領著我們進來,忙著解下圍裙,把我們讓進了新洋灰頂的北房。她像對待真正的客人似的,按東北的風俗讓我們進了里間,坐上炕頭。我坐在炕邊上,緊靠著西牆根一個躺櫃,櫃面上擺著帶有玻璃罩的馬蹄錶,擦得晶亮的茶具,對稱排列的瓷花瓶和茶葉缸。

  陪我們來的一位社幹部沒有告訴劉大娘我們是什麼人,只是對她說:「這幾位是來參觀的,看看咱們社員的生活,你給說說吧!」劉大娘不擅長詞令,但是從她斷續而零散的回憶中,我還是聽出了這個早先種著七畝地的七口之家,在偽滿過的原是像乞丐一樣的生活。「種的是稻子,吃的卻是橡子面,家裡查出一粒大米就是『經濟犯』,稻子全出了荷。聽說街上有個人,犯病吐出的東西裡有大米,叫警察抓去了……一家人穿的邋裡邋遢。可還有不如咱家的,大姑娘披麻袋。有一年過年,孩子肚子裡沒食,凍的別提,老頭子說,咱偷著吃一回大米飯吧,得,半夜警察進屯子啦,一家人嚇得像啥似的。原來是抓差,叫去砍樹、挖圍子,說是防鬍子,什麼鬍子,還不是怕咱們抗日聯軍!老頭子抓去了。這屯子出勞工就沒幾個能活著回來的……」

  正說著,她的兒子回來了。他的個子很小,仔細一看,才知道他的腿很短,原是個先天殘廢的人。他回答了我們不少問題,談到過去,這個青年在舊社會裡,先天的殘廢使他就像一隻狗似地活著,如今他卻做了暖窖的記帳員,像別人一樣尊嚴地工作著。我從這不到三十歲的人的眼睛裡,看到了對過去生活的仇恨和忿怒。但是,當話題一轉到今天的生活,他和母親一樣,眼神和聲調裡充滿了愉快和自信。他和母親不同的地方,是談家裡的事比較少,而談起了社裡的暖房蔬菜的生產,則是如數家珍。這個社的蔬菜,主要是供應市區需要,不分四季,全年供應;蔬菜品種大部分是解放前沒有的。當他歷數著西紅柿、大青椒等等品種的產量時,他母親攔過了話頭,說他們這一家從前不用說沒見過西紅柿,就連普通的大白菜也難得吃到。由蔬菜又談到從前吃糠咽菜的生活,劉大娘順手拉開屋角的一隻甕蓋,讓我們看看裡面的大米。這時兒子不禁笑起來,說:「大米有什麼可看的?」她立刻反駁道:「現在沒什麼可看的,可是你在康德那年頭看見過幾回?」

  劉大娘的這句話,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

  我剛走進這家人的房門時,還擔心著是不是會有人問起我的姓名,而現在,我覺得如果在跨出這個房門之前再不說出自己的姓名,那簡直是不可饒恕的欺騙。

  我站立起來,向著劉大娘低頭說:「您說的那個康德,就是偽滿的漢奸皇帝溥儀,就是我。我向您請罪……」

  我的話音未完,同來的幾個偽大臣和偽將官都立起來了。

  「我是那個抓勞工的偽勤勞部大臣……」

  「我是搞糧穀出荷的興農部大臣……」

  「我是給鬼子抓國兵的偽軍管區司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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