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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衡量的人(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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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春節後,有一天所長給我們講完了國內建設情況,向我們宣佈了一項決定: 「你們已經學完了關於第一個五年計劃、農業合作化、手工業和私營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這一系列的文件,你們從報上又看到了幾個大城市私營企業實現了公私合營的新聞,你們得到的關於社會主義建設的知識還僅限於是書本上的。為了讓理論學習與實際聯繫起來,你們需要看一看祖國社會上的實況,因此政府不久將要組織你們到外面去參觀,先看看撫順,然後再看看別的城市。」 這天管理所裡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愉快氣氛,許多人都感到興奮,還有人把這件事看做是釋放的預兆。而我卻與他們不同,我想這對他們也許是可能的,對我則決無可能。我不但對於釋放不敢奢望,就是對於抛頭露面的參觀,也感到惴惴不安。 這天下午,在花畦邊上,我聽到有人在議論我所擔心的一個問題。「你們說,老百姓看見咱們,會怎麼樣?」 「我看有政府人員帶著,不會出什麼岔子,不然政府不會讓咱們出去的。」 「我看難說,老百姓萬一激動起來呢?我可看見過,我是小職員出身的。」這是前偽滿興農部大臣老甫說的,他從前做過張作霖軍隊裡的小糧襪官。「老百姓萬一鬧起來,政府該聽誰的呢?」 「放心吧,政府有把握,否則是不會讓我們去的。」 這時我們組新任的學習組長,前偽汪政權的外交官老初走了過來,插嘴道:「我想政府不會宣佈我們的身份,對不對?」 「你以為不宣佈,人家就不知道?」老元譏笑他,「你以為東北人不認識你就不要緊了?只要東北老百姓認出一個來,就全明白啦!想認出一個來可不難啊!」 老元的話正說到我心坎上。東北人民從前被迫向「禦真影」行禮行了十來年,難道認出我來還費事嗎? 東北人民那樣恨我,政府怎麼就敢相信他們見了我會不激動呢?如果激動起來,會不會向政府要求公審我?老甫問的也對,到那時候「政府聽誰的呢?」 那時,在我心目中,老百姓是最無知的、最粗野的人。我認為儘管政府和共產黨決定了寬大和改造政策,老百姓卻是不管這一套的;他們懷著仇恨,發作起來,只會用最粗暴的手段對付仇人。政府那時是不是有辦法應付,我很懷疑。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犧牲」掉我,以「收民心」。 許多人都以歡欣鼓舞的心情迎接這次參觀,我卻終日惴惴不安,好像面臨著的是一場災難。我竟沒有料到,我在參觀中所看到的人,所受到的待遇,完全與我想像的相反。 我在參觀中看到了許多出乎意料的事,我將在下一節中再說,現在我要先說說那幾個最出乎意料的、不可衡量的人物。 第一個是一位普通的青年婦女。她是當年平頂山慘案的倖存者,現在是撫順露天礦托兒所的所長。我們首先參觀的是撫順露天礦。礦方人員介紹礦史時告訴了我們這個慘案。 撫順露天礦大坑的東部,距市中心約四公里,有一座住著一千多戶人家的村鎮,地名叫平頂山。這裡的居民大部分都是窮苦的礦工。日本強盜侵佔了東北,撫順地區和東北各地一樣也出現了抗日義勇軍,平頂山一帶不斷地有抗日軍出沒活動。一九三三年中秋節的夜裡,南滿抗日義勇軍出擊日寇。襲擊撫順礦的一路抗日義勇軍在平頂山和日寇遭遇,擊斃了日寇楊伯堡采炭所長渡邊寬一和十幾名日本守備隊的隊員,燒掉了日寇的倉庫。在天亮以前,抗日義勇軍轉移到新賓一帶去了。 抗日義勇軍走後,日本強盜竟然決定用「通匪」的罪名,向手無寸鐵的平頂山居民實行報復。第二天,日本守備隊六個小隊包圍了平頂山,一百九十多名兇手和一些漢奸,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挨門挨戶把人們趕出來,全村的男女老幼,一個不留全被趕到村外的山坡上。等全村三千多人全聚齊了,日寇汽車上蒙著黑布的六挺機槍全露了出來,向人群進行了掃射。三千多人,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生病的老人和懷孕的婦女,全倒在血泊裡了。強盜兇手還不甘心,又重新挨個用刺刀紮了一遍,有的用皮鞋把沒斷氣的人的腸子都踢出來,有的用刺刀劃開孕婦的肚子,挑出未出生的嬰兒舉著喊:「這是小小的大刀匪!」 野獸們屠殺之後,害怕人民的報復,企圖掩屍滅跡,用汽油將六七百棟房子全燒光,用大炮轟崩山土,壓蓋屍體,又用刺網封鎖了四周,不准外村人通過。以後還向周圍各村嚴厲宣佈,誰收留從平頂山逃出去的人,誰全家就要替死。那天白天煙塵籠罩了平頂山,夜裡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從此平頂山變成了一座屍骨堆積的荒山。以後,撫順周圍地區流傳著一首悲痛的歌謠: 當年平頂山人煙茂, 一場血洗遍地生野草, 揀起一塊磚頭, 拾起一根人骨, 日寇殺死我們的父母和同胞, 血海深化永難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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