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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以內(3)


  我還常常給自己問卜算卦,而且算起來就沒完,不得上古之卦,決不罷休。後來我日益害怕關東軍害我,發展到每逢吉岡找我一次,我要打卦蔔一次吉凶。避凶趨吉,幾乎成了支配我一舉一動的中心思想。弄得行路、穿衣、吃飯,腦子裡也是想著哪樣吉,哪樣不吉。至於吉凶的標準,也無一定之規,往往是見景生情,臨時自定。比如走路時,前面有塊磚頭,心裡便規定道:「從左面走過去,吉祥,從右邊,不吉祥。」然後便從左面走過去。什麼邁門坎用左腿右腿,夾菜是先夾白先夾綠,真是無窮無盡。婉容也隨我入了迷,她給自己規定,對於認為不吉的,就眨巴眨巴眼,或是吐吐唾沫。後來弄成了習慣,時常無緣無故地眨巴一陣眼,或者是嘴裡「啐啐啐」連著出聲,就像患了精神病似的。

  在我的教育管制之下,我的侄子們——二十左右歲的一群青年,個個像苦修的隱士,有的每天「入定」,有的新婚之後不回家,有的在床頭上懸掛「白骨圖」,有的終日掐訣念咒,活像見了鬼似的。

  我還每天「打坐」。「打坐」時,不准有一點聲音。這時所有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的院子裡養了一隻大鶴,它不管這套,高起興來就要叫一下子。我交代給僕人負責,如果鶴叫一聲,就罰他五角錢。僕人們被罰了不少錢之後,研究出一個辦法:鶴一伸脖子他就打它脖子一下,這樣就不叫了。

  因為怕死,所以最怕病。我嗜藥成癮,給了我的家人和僕人不少罪受,也給自己找了不少罪受。我嗜藥不僅是吃,而且還包括收藏。中藥有藥庫,西藥有藥房。我有時為了菜的口味差一些,硬叫扣出廚子幾角錢來,但為買些用不著的藥品,可以拿出幾千元、幾萬元去向國外訂購。我的一些侄子,上學之外要為我管藥房、藥庫。他們和我專雇的醫生每天為我打補針,總要忙上幾小時。

  從前我在紫禁城裡時常「疑病」,現在用不到疑心,我真的渾身是病了。記得有一次例行「巡幸」,到安東去看日本人新建的水力發電站。到了那裡,由於穿著軍服,還要在鬼子面前撐著架子,走了不多遠,我就喘得透不過氣來,回來的時候,眼看就要昏過去了,隨行的侄子們和醫生趕快搶著給我打強心劑和葡萄糖,這才把我搶救過來。

  這種虛弱的身體,加上緊張的心情,讓我總覺得死亡迫在眉睫。

  有一天,我到院子裡去打網球,走到院牆邊,忽然看到牆上有一行粉筆寫的字:「日本人的氣,還沒受夠嗎?」

  看到這行粉筆字,我連網球也忘記打了,趕緊叫人擦了去。我急忙口到我的臥室,心裡砰砰跳個不停,覺得虛弱得支持不住了。

  我怕日本人發現這行粉筆字之後,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在我這「內廷」來個「大檢舉」,那不定會鬧成什麼樣子。令我更驚慌的是,顯然在我這內廷之中,有了「反滿抗日分子」。他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寫字,就不敢殺我嗎?

  由於我整天昏天黑地、神神顛顛,對家庭生活更沒有一點興趣。我先後有過四個妻子,按當時的說法,就是一個皇后,一個妃,兩個貴人。如果從實質上說,她們誰也不是我的妻子,我根本就沒有一個妻子,有的只是擺設。雖然她們每人的具體遭遇不同,但她們都是同樣的犧牲品。

  長時期受著冷淡的婉容,她的經歷也許是現代新中國的青年最不能理解的。她如果不是在一出生時就被決定了命運,也是從一結婚就被安排好了下場。我後來時常想到,她如果在天津時能像文繡那樣和我離了婚,很可能不會有那樣的結局。當然,她究竟和文繡不同。在文繡的思想裡,有一個比封建的身分和禮教更被看重的東西,這就是要求有一個普通人的家庭生活。而婉容,卻看重了自己的「皇后」身分,所以寧願做個掛名的妻子,也不肯丟掉這塊招牌。

  自從她把文繡擠走之後,我對她便有了反感,很少和她說話,也不大留心她的事情,所以也沒有從她嘴裡聽說過她自己的心情、苦悶和願望。只知道後來她染上了吸毒(鴉片)的嗜好,有了我所不能容忍的行為。

  「八一五」後她和我分手時,煙癮已經很大,又加病弱不堪,第二年就病死在吉林了。

  一九三七年,我為了表示對婉容的懲罰,也為了有個必不可少的擺設,我另選了一名犧牲品——譚玉齡,她經北京一個親戚的介紹,成了我的新「貴人」。她原姓他他拉氏,是北京一個初中的學生,和我結婚時是十七歲。她也是一名掛名的妻子,我像養一隻鳥兒似地把她養在「宮」裡,一直養到一九四二年死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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