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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上的抉擇(3)


  鄭孝胥的日記裡,有這樣一段記載:

  壬子初三日。弢庵(陳寶琛)、叔言來。昨報載:李煜瀛見段祺瑞,爭皇室事,李念言:「法國路易十四,英國殺君主,事尤數見,外交於涉必無可慮。」張繼出告人曰:「非斬草除根,不了此事。」平民自治歌有曰:「留宣統,真怪異,惟一污點尚未去。」餘語弢庵曰:「事急矣!」乃定德國醫院之策。午後,詣北府,至鼓樓,逢弢庵之馬車,曰:「已往蘇州胡同矣!」馳至蘇州胡同,無所見,餘命往德國醫院。登樓,唯見上(溥儀)及弢庵,雲莊士敦已往荷蘭、英吉利使館。餘定議奉上幸日本使館,上命餘先告日人。即訪竹本,告以皇帝已來。竹本白其公使芳澤,乃語餘:「請皇帝速來。」於是大風暴作,黃沙蔽天,數步外不相見。餘至醫院,慮汽車或不聽命,議以上乘馬車;又慮院前門人甚眾,乃引馬車至後門,一德醫持鑰從,一看護引上下樓,開後門,登馬車,餘及一僮驂乘。德醫院至日使館有二道,約裡許:一自東交民巷轉北,一自長安街轉南。餘叱禦者曰:「再赴日使館。」禦者利北道稍近,驅車過長安街。上驚叫曰:「街有華警,何為出此!」然車已迅馳,餘曰:「咫尺即至!馬車中安有皇帝?請上勿恐。」既轉南至河岸,複奏上曰:「此為使館界矣!」送入日使館。竹本、中平迎上入兵營。弢庵亦至。方車行長安街,風沙悍怒,幾不能前,昏晦中入室小憩。上曰:「北府人知我至醫院耳,莊士敦、張文治必複往尋,宜告之。」余複至醫院,攝政王、濤貝勒皆至。因與同來日館,廷臣奔視者數人。上命余往告段祺瑞,命張文治往告張作霖……

  關於莊士敦,鄭孝胥在日記裡只簡單地提了一句,原因是他在德國醫院沒有看見莊士敦,莊士敦那時已經帶著忿懣到日本使館去了。我在日本使館裡和這位一去不回的莊師傅相見時,很覺奇怪。他對我解釋說:「我到英國公使那裡去了,麻克類說那裡地方很小,不便招待……既然陛下受到日本公使先生的接待,那是太好了,總之,現在一切平安了。」在那匆匆忙忙之中,我沒再細問——既然我保險了,過去的事情我也就沒有興趣再去知道了。後來我才弄明白,引起他忿懣的,並非像他那天和我解釋的「麻克類說,那裡地方很小,不便招待」,以致有失面子,更不像後來在自己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一書中所說,只有日本公使館才願意給我以有效保護(也許英國公使館有這個看法——他在書中是這樣說的),而他在這次爭奪戰中成了敗北者,才是使他忿懣的根本原因。

  鄭孝胥對自己在這次出逃中所起的作用,得意極了。這可以從他寫的兩首七言詩中看出來:

  十一月初三日奉乘輿幸日本使館
  陳寶琛、莊士敦從幸德國醫院,孝胥踵至,遂入日本使館。

  乘日風兮載雲旗,縱橫無人神鬼馳,
  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無此奇!

  是日何來蒙古風?天傾地拆見共工,
  休嗟猛士不可得,猶有人間一禿翁

  ①見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位儼然以「猛士」自居的人後來藏了一幅畫:在角樓的上空雲霧中,有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陳寶琛虔誠地在畫上題了「風異」二字,並作詩一首恭維他:「風沙叫嘯日西垂,投止何門正此時;寫作昌黎詩意讀,天昏地黑扈龍移。」莊士敦頗知湊趣,也用英文把事件經過寫在上面。

  讓鄭孝胥如此得意忘形的原因之一,是他在這場爭奪壟斷的戰鬥中,勝過了他的暗中對手羅振玉。羅不但沒有趕上這個機會,而且竹本大住這個值錢的關係,也被鄭輕輕拿在手裡,成了鄭的本錢。鄭、羅二人之間的衝突,原來是掩蓋在他們與王公們的爭奪戰後面。而從這時起,開始了他們之間的爭奪戰了。

  不過莊士敦卻在旁不免暗笑。在他的一九三二年出版的書裡,他肯定了鄭孝胥的日記所敘述的正確性之後說:「不過有一點除外,那就是鄭孝胥錯誤地認為,竹本大住在同意用他自己的住處接待皇帝之前,已經和日本公使商量過了。日本使館內文武官員之間的關係,並不像其他使館文武官員之間的關係那麼親近和友好,竹本大佐是否認為自己應當聽從日本公使的命令,是大可懷疑的。因此,他並不認為必須把他和鄭孝胥先生談的話向芳澤謙吉先生彙報,而且他也沒有這樣做。事實上,他本人急於要接待皇帝,不希望日本公使把他的貴客奪走……」

  事實上,後來是奪走了。這剛開始不久的爭奪戰,不僅展開在王公大臣和鄭、羅之間,也不僅在鄭與羅之間,原來還發生在日本人之間。這一場爭奪戰中的真正勝利者,有一段談話刊在第二天的《順天時報》上:

  * * *

  日使對容留遜帝之談話

  日本芳澤公使,昨日對於往訪記者所談遜帝溥儀遷入日本使館之經過,並公使所持之態度如下:

  上星期六午後三時,忽有某氏(公使不欲宣佈其姓名)來訪餘(公使自稱,下同),告以遜帝現已入德國醫院,並謂此不過暫時辦法,萬難期其久居,且於某某方面亦曾懇談遜帝遷居事,鹹以遷居日本使館為宜,故遜帝遣某來為之先容,萬希俯允所請等語。餘當時在大體上因無可推辭,然以事出突然,故答以容暫考慮,再為答覆等語。某氏辭去約二十分鐘,餘即接得報告,謂遜帝已至日本兵營,要求與餘面會。餘當即親赴兵營迎近,一面為之準備房屋。午後五點迎入本館後,即派池部書記官赴外交部謁沈次長,說明遜帝突然來館之始末,並請轉達段執政,以免有所誤會。當蒙其答覆,極為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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