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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部衝突(3)


  到二十歲離開為止,我的家庭一直是一個擁有房屋數百間、花園一大座、僕役七八十名的「王府」。家中一直使用宣統年號,逢年過節還公然穿戴清朝袍褂,帶著護衛、聽差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平日家庭往來無白丁,不是清朝遺老就是民國新貴……

  四歲斷乳,一直到十七歲,每天早晨一醒來,老媽子給穿衣服,自己一動不動,連洗腳剪指甲自己也不幹,倘若自己拿起剪刀,老媽便大呼大叫,怕我剪了肉。平時老媽帶著,不許跑,不許爬高,不許出大門,不給吃魚怕卡嗓子,不給……

  八歲開讀。塾師是陳寶琛介紹的一位貢生,姓趙,自稱是宋太祖的嫡系後裔,工褚字。老師常聲淚俱下地講三綱五常,大義名分。十三四歲,老師開始罵民國,稱革命黨人「無父無君」。說中國除非「定於一」才有救,軍閥混戰是由於群龍無首。激發我「恢復祖業」,以天下為己任的志氣。「英國滅了印度,印度王侯至今世襲不斷,日本吞併朝鮮,李王一家現在也仍是殿下……」父親常和我這樣念叨。

  母親死前對我說,「你長大後好好幫助你哥哥,無論如何不可忘記你是愛新覺羅的子孫,這樣你才對得起我……」時常聽說滿族到處受排斥,皇族改姓金,瓜爾佳氏改姓關,不然就找不到職業。聽到這些,心中充滿了仇恨。

  十四五歲時,祖母和父親叫我把私蓄幾千元存到銀行吃息錢。自己研究結果,還是送外國銀行好,雖然息錢太低,可是保險。

  十四歲起,入宮伴讀……

  * * *

  溥傑比我小一歲,對外面的社會知識比我豐富,最重要的是,他能在外面活動,只要藉口進宮,就可以騙過家裡了。我們行動的第一步是籌備經費,方法是把宮裡最值錢的字畫和古籍,以我賞賜溥傑為名,運出宮外,存到天津英租界的房子裡去。溥傑每天下學回家,必帶走一個大包袱。這樣的盜運活動,幾乎一天不斷地幹了半年多的時間。運出的字畫古籍,都是出類拔萃、精中取精的珍品。因為那時正值內務府大臣和師傅們清點字畫,我就從他們選出的最上品中挑最好的拿。我記得的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墨蹟《曹娥碑》、《二謝帖》,有鐘繇、僧懷素、歐陽詢、宋高宗、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等人的真跡,有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的原稿,有唐王維的人物,宋馬遠和夏珪以及馬麟等人畫的《長江萬里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還有閻立本、宋徽宗等人的作品。古版書籍方面,乾清宮西昭仁殿的全部宋版明版書的珍本,都被我們盜運走了。運出的總數大約有一千多件手卷字畫,二百多種掛軸和冊頁,二百種上下的宋版書。民國十三年我出宮後,「清室善後委員會」在點查毓慶宮的時候,發現了「賞溥傑單」,付印公佈,其中說賞溥傑的東西「皆屬琳琅秘籍,縹細精品,天祿書目所載,寶籍三編所收,擇其精華,大都移運宮外」,這是一點不錯的。這批東西移到天津,後來賣了幾十件。偽滿成立後,日本關東軍參謀吉岡安直又把這些珍品全部運到了東北,日本投降後,就不知下文了。

  我們的第二步計劃,是秘密逃出紫禁城。只要我自己出了城,進到外國公使館,就算術已成舟,不管是王公大臣還是民國當局,就全沒有辦法了,這是幾年來的民國歷史給了我們的一個最有用的知識。更重要的是,我的莊士敦師傅給我想出了更具體的辦法,他叫我先和公使團的首席公使荷蘭的歐登科聯絡好,好使他事先有所準備。莊師傅給我出這個主意已是民國十二年的二月了。九個月前他曾反對我出洋,認為時機不好,現在他何以認為時機已經到來,以及他另外和東交民巷的公使們如何商量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從他的指點上獲得了很大的信心,這就很夠我滿足的了。我先請他代往公使那裡通個消息,然後我親自給歐登科公使直接通了電話,為了把事情辦得穩妥,我又派溥傑親自到荷蘭公使館去了一趟。結果一切都是滿意的。歐登科在電話裡答應了我,並親自和溥傑約定好,雖然他不能把汽車一直開進宮裡,但將在神武門外等我,只要我能溜出這個大門,那就一切不成問題;從我第一天的食宿到我的腳踏上英國的土地,進入英國學校的大門,他全可以負責。當下我們把出宮的具體日期鐘點都規定好了。

  到了二月二十五日這天,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走出神武門了。紫禁城裡的情形是這樣,我身邊有一群隨身太監,各宮門有各宮門的太監,宮廷外圍是護軍的各崗哨,神武門外,還有由民國步兵統領指揮的「內城守衛隊」巡邏守衛。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身邊和宮門太監,只要這幾關打通,問題就不大了。我想的實在是太簡單了,我打通太監的辦法,也不過是花點錢而已。拿到錢的太監歡天喜地地謝了恩,我就認為萬事俱備,誰知在預定時間前一小時,不知是哪個收了錢的太監報知了內務府。我還沒走出養心殿,就聽說王爺傳下令來,叫各宮門一律斷絕出入,紫禁城全部進入戒嚴狀態。我和溥傑一聽這消息,坐在養心殿裡全傻了眼。

  過了不大功夫,我父親氣急敗壞地來了:「聽聽聽聽說皇上,要要要走……」

  看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做錯事的倒好像是他,我忍不住笑起來了。

  「沒有那麼回事。」我止住了笑說。

  「這可不好,這可怎麼好……」

  「沒那回事!」

  我父親疑心地瞅瞅溥傑,溥傑嚇得低下了頭。

  「沒有那事兒!」我還這樣說。父親嘟嘟囔囔說了幾句,然後領走了我的「同謀犯」。他們走了,我把御前太監叫來追問,是誰說出去的。我非要把洩底的打個半死不可。可是我沒辦法問出來,這件事,又不能叫敬事房去查,只好一個人生悶氣。

  從那以後,我最怕看見高牆。

  「監獄!監獄!監獄!」我站在堆秀山上望著城牆,常常這麼念叨。「民國和我過不去還猶可說,王公大臣、內務府也和我過不去,真是豈有此理。我為了城外的祖業江山才要跑出去的,你們為了什麼呢?……最壞的是內務府,這准是他們把王爺弄來的!」

  第二天見了莊士敦,我向他發了一頓牢騷。他安慰了我幾句,說不如暫時不去想這些,還是現實一些,先把紫禁城整頓整頓。

  「新來的鄭孝胥,是個很有為的人。」他說,「鄭很有抱負,不妨聽聽他對整頓的想法。」

  我心中又燃起另一種希望。既然紫禁城外祖業不能恢復,就先整頓城裡的財產吧。我對莊師傅的建議非常滿意。我那時萬想不到,他後來在他那本書裡寫到這次逃亡時,竟然把自己說成了毫無干係,而且還是個反對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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