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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行密據淮南(1)


  唐僖宗中和二年。初,淮南節度使高駢好神仙,有方士呂用之坐妖黨亡命歸駢,駢厚待之,補以軍職。用之,鄱陽茶商之子也,久客廣陵,熟其人情,爐鼎之暇,頗言公私利病,駢益奇之,稍加信任。駢舊將梁纘、陳珙、馮綬、董瑾、俞公楚、姚歸禮素為駢所厚,用之欲專權,浸以計去之,駢遂奪纘兵,族珙家,綬、瑾、公楚、歸禮鹹見疏。

  用之又引其党張守一、諸葛殷共蠱惑駢。守一本滄、景村民,以術幹駢,無所遇,貧困甚,用之謂曰:「但與吾同心,勿憂不富貴。」遂薦於駢駢,寵待埒於用之。殷始自鄱陽來,用之先言於駢曰:「玉皇以公職事繁重,輟左右尊神一人佐公為理,公善遇之。欲其久留,亦可縻以人間重職。」明日,殷謁見,詭辨風生,駢以為神,補鹽鐵劇職。駢嚴潔,甥侄輩未嘗得接坐。殷病風疽,搔捫不替手,膿血滿爪,駢獨與之同席促膝,傳杯器而食。左右以為言,駢曰:「神仙以此試人耳。」駢有畜犬,聞其腥穢,多來近之。駢怪之。殷笑曰:「殷嘗於玉皇前見之,別來數百年猶相識。」駢與鄭畋有隙,用之謂駢曰:「宰相有遣劍客來刺公者,今夕至矣。」駢大懼,問計安出。用之曰:「張先生嘗學斯術,可以禦之。」駢請於守一,守一許諾。乃使駢衣婦人之服,潛於他室,而守一代居駢寢榻中,夜擲銅器於階,令鏗然有聲,又密以囊盛彘血灑於庭宇,如格鬥之狀。及旦,笑謂駢曰:「幾落奴手。」駢泣謝曰:「先生于駢,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寶。有蕭勝者,賂用之求鹽城監,駢有難色。用之曰:「用之非為勝也,近得上仙書,雲有寶劍在鹽城井中,須一靈官取之。以勝上仙左右之人,欲使取劍耳。」駢乃許之。勝至監數月,函一銅匕首以獻,用之見,稽首曰:「此北帝所佩,得之則百里之內五兵不能犯。」駢乃飾以珠玉,常置坐隅。用之自謂磻溪真君,謂守一乃赤松子,殷乃葛將軍,勝乃秦穆公之婿也。

  用之又刻青石為奇字,雲:「玉皇授白雲先生高駢」,密令左右置道院香案。駢得之,驚喜。用之曰:「玉皇以公焚修功著,將補真官,計鸞鶴不日當降此際。用之等謫限亦滿,必得陪幢節同歸上清耳。」是後,駢於道院庭中刻木鶴,時著羽服跨之,日夕齋醮,煉金燒丹,費以巨萬計。

  用之微時,依止江陽後土廟,舉動禱祈。及得志,白駢崇大其廟,極江南工材之選,每軍旅大事,以少牢禱之。用之又言神仙好樓居,說駢作迎仙樓,費十五萬緡,又作延和閣,高八丈。

  用之每對駢呵叱風雨,仰揖空際,雲有神仙過雲表。駢輒隨而拜之。然常厚賂駢左右,使伺駢動靜,共為欺罔,駢不之悟。左右小有異議者,輒為用之陷死不旋踵,但潛撫膺鳴指,口不敢言。駢倚用之如左右手,公私大小之事皆決於用之,退賢進不肖,淫刑濫賞,駢之政事於是大壞矣。

  用之知上下怨憤,恐有竊發,請置巡察使。駢即以用之領之,募險獪者百餘人,縱橫閭巷間,謂之「察子」,民間呵妻詈子,靡不知之。用之欲奪人貲財,掠人婦女,輒誣以叛逆,搒掠取服,殺其人而取之,所破滅者數百家,道路以目。將吏士民雖家居,皆重足屏氣。

  用之又欲以兵威脅制諸將,請選募諸軍驍勇之士二萬人,號左右莫邪都。駢即以張守一及用之為左右莫邪軍使,署置將吏如帥府,器械精利,衣裝華潔,每出入,導從近千人。

  用之侍妾百餘人,自奉奢靡,用度不足,輒留三司綱輸其家。用之猶慮人泄其奸謀,乃言於駢曰:「神仙不難致,但恨學道者不能絕俗累,故不肯降臨耳。」駢乃悉去姬妾,謝絕人事,賓客、將吏皆不得見。有不得已見之者,皆先令沐浴齋祓,然後見,拜起才畢,已複引出。由是用之得專行威福,無所忌憚,境內不復知有駢矣。

  三年春三月,以淮南押牙合肥楊行湣為廬州刺史。行湣本廬州牙將,勇敢,屢有戰功,都將忌之,白刺史郎幼複連使出戍於外。行湣過辭,都將以甘言悅之。問其所須,行湣曰:「正須汝頭耳。」遂起斬之,並將諸營,自稱八營都知兵馬使。幼複不能制,薦于高駢,請以自代。駢以行湣為淮南押牙,知廬州事,朝廷因而命之。

  初,呂用之因左驍雄軍使俞公楚得見高駢。用之橫甚,或以咎公楚,公楚數戒用之少自斂,無相累。用之銜之。右驍雄軍使姚歸禮氣直敢言,尤疾用之所為,時面數其罪,常欲手刃之。癸未夜,用之與其黨會倡家,歸禮潛使人爇其室,殺貌類者數人,用之易服得免。明旦,窮治其事,獲縱火者,皆驍雄之卒。用之於是日夜譖二將於駢。未幾,駢使二將將驍雄卒三千襲賊於慎縣,用之密以語行湣,雲公楚、歸禮欲襲廬州。行湣發兵掩之,二將不為備,舉軍盡殪。以二將謀亂告駢,駢不知用之謀,厚賞行湣。

  四年春三月,高駢從子左驍衛大將軍澞疏呂用之罪狀二十餘幅,密以呈駢,且泣曰:「用之內則假神仙之說蠱惑尊聽,外則盜節制之權殘賊百姓。將佐懼死,莫之敢言。歲月浸深,羽翼將成,苟不除之,恐高氏奕代勳庸,一朝掃地矣。」因嗚咽不自勝。駢曰:「汝醉邪。」命扶出。明日,以澞狀示用之,用之曰:「四十郎嘗以空乏見告,未獲遵命,故有此憾。」因出澞手書數幅呈之。駢甚慚,遂禁澞出入。後月餘,以澞知舒州事。

  群盜陳儒攻舒州,澞求救於廬州。楊行湣力不能救,謀于其將李神福。神福請不用寸刃而逐之。乃多齎旗幟,間道入舒州。頃之,引舒州兵建廬州旗幟而出,指畫地形,若布大陳狀,賊懼,宵遁。神福,洺州人也。久之,群盜吳迥、李本複攻舒州,澞不能守,棄城走,駢使人就殺之。楊行湣遣其將合肥陶雅、清流張訓等將兵擊吳迥、李本,擒斬之,以雅攝舒州刺史。秦宗權遣其弟將兵寇廬州,據舒城,楊行湣遣其將合肥田頵擊走之。

  光啟二年夏四月壬子,朱玫奉襄王煴權監軍國事,承制封拜。五月,以和州刺史呂用之為嶺南東道節度使。用之建牙開幕,一與駢同,凡駢之腹心及將校能任事者,皆逼以從己,諸所施為,不復諮稟。駢頗疑之,陰欲奪其權,而根蒂已固,無如之何。用之知之,甚懼,訪於其党前度支巡官鄭杞、前知廬州事董瑾。杞曰:「此固為晚矣。」用之問策安出。杞曰:「曹孟德有言:甯我負人,無人負我。。」明日與瑾共為書一緘授用之,其語秘,人莫有知者。

  冬十二月,壽州刺史張翱遣其將魏虔將萬人寇廬州,廬州刺史楊行湣遣其將田頵、李神福、張訓拒之,敗虔于褚城。滁州刺史許勍襲舒州,刺史陶雅奔廬州。高駢命行湣更名行密。

  三年夏四月,高駢聞秦宗權將寇淮南,遣左廂都知兵馬使畢師鐸將百騎屯高郵。時呂用之用事,宿將多為所誅,師鐸自以黃巢降將,常自危。師鐸有美妾,用之欲見之,師鐸不許。用之因師鐸出,竊往見之,師鐸慚怒,出其妾,由是有隙。師鐸將如高郵,用之待之加厚,師鐸益疑懼,謂禍在旦夕。師鐸子娶高郵鎮遏使張神劍女,師鐸密與之謀,神劍以為無是事。神劍名雄,人以其善用劍,故謂之「神劍」。時府中藉藉,亦以為師鐸且受誅,其母使人語之曰:「設有是事,汝自努力前去,勿以老母、弱子為累。」師鐸疑未決。

  會駢子四十三郎者素惡用之,欲使師鐸帥外鎮將吏共疏用之罪惡,聞于其父,密使人紿之曰:「用之比來頻啟令公,欲因此相圖,已有委曲在張尚書所,宜備之。」師鐸問神劍曰:「昨夜使司有文書,翁胡不言。」神劍不寤,曰:「無之。」師鐸內不自安,歸營,謀於腹心,皆勸師鐸起兵誅用之。師鐸曰:「用之數年以來,人怨鬼怒,安知天不假手於我誅之邪。淮甯軍使鄭漢章,我鄉人,昔歸順時副將也,素切齒於用之,聞吾謀,必喜。」乃夜與百騎潛詣漢章,漢章大喜,悉發鎮兵及驅居民合千餘人從師鐸至高郵。師鐸詰張神劍以所得委曲,神劍驚曰:「無有。」師鐸聲色浸厲,神劍奮曰:「公何見事之暗。用之奸惡,天地所不容。況近者重賂權貴得嶺南節度,複不行,或雲謀竊據此土。使其得志,吾輩豈能握刀頭事此妖物邪。要剮此數賊以謝淮海,何必多言。」漢章喜,遽命取酒,割臂血瀝酒共飲之。乙巳,眾推師鐸為行營使,為文告天地,移書淮南境內,言誅用之及張守一、諸葛殷之意。以漢章為行營副使,神劍為都指揮使。

  神劍以師鐸成敗未可知,請以所部留高郵,曰:「一則為公聲援,二則供給糧餉。」師鐸不悅。漢章曰:「張尚書謀亦善,苟終始同心,事捷之日,子女玉帛相與共之,今日豈可複相違。」師鐸乃許之。戊申,師鐸、漢章發高郵。庚戌,詗騎以白高駢,呂用之匿之。

  畢師鐸兵奄至廣陵城下,城中驚擾。壬子,呂用之引麾下勁兵,誘以重賞,出城力戰。師鐸兵少卻,用之始得斷橋塞門為守備。是日,駢登延和閣,聞喧噪聲,左右以師鐸之變告。駢驚,急召用之詰之,用之徐對曰:「師鐸之眾思歸,為門衛所遏,適已隨宜區處,計尋退散。儻或不已,正煩玄女一力士耳,願令公勿憂。」駢曰:「近者覺君之妄多矣,君善為之,勿使吾為周侍中。」言畢慘沮久之,用之慚懅而退。

  師鐸退屯山光寺,以廣陵城堅兵多,甚有悔色。癸醜,遣其屬孫約與其子詣宣州,乞師于觀察使秦彥,且許以克城之日迎彥為帥。會師鐸館客畢慕顏自城中逃出,言:「眾心離散,用之憂窘,若堅守之,不日當潰。」師鐸乃悅。是日未明,駢召用之,問以事本末,用之始以實對。駢曰:「吾不欲複出兵相攻,君可選一溫信大將,以我手劄諭之,若其未從,當別處分。」用之退,念諸將皆仇敵,往必不利於已,甲寅,遣其所部討擊副使許戡齎駢之委曲及用之誓狀並酒殽出勞師鐸。師鐸始亦望駢舊將勞問,得以具陳用之奸惡,披泄積憤,見戡至,大罵曰:「梁纘、韓問何在。乃使此穢物來。」戡未及發言,已牽出斬之。乙卯,師鐸射書入城,用之不發,即焚之。

  丁巳,用之以甲士百人入見駢于延和閣下,駢大驚,匿於寢室,久而後出,曰:「節度使所居,無故以兵入,欲反邪。」命左右驅出。用之大懼,出子城南門,舉策指之曰:「吾不可複入此。」自是高、呂始判矣。

  是夜,駢召其從子前左金吾衛將軍傑密議軍事。戊午,署傑都牢城使,泣而勉之,以親信五百人給之。用之命諸將大索城中丁壯,無問朝士、書生,悉以白刃驅縛登城,令分立城上,自旦至暮,不得休息。又恐其與外寇通,數易其地,家人餉之,莫知所在。由是城中人亦恨師鐸入城之晚也。

  駢遣大將石鍔以師鐸幼子及其母書並駢委曲至楊子諭師鐸,師鐸遽遣其子還,曰:「令公但斬呂、張以示師鐸,師鐸不敢負恩,願以妻子為質。」駢恐用之屠其家,收師鐸母妻子置使院。

  辛酉,秦彥遣其將秦稠將兵三千至楊子助師鐸。壬戌,宣州軍攻南門,不克。癸亥,又攻羅城東南隅,城幾陷者數四。甲子,羅城西南隅守者焚戰格以應師鐸,師鐸入城以內其眾。用之帥其眾千人力戰子三橋北,師鐸垂敗,會高傑以牢城兵自子城出,欲擒用之以授師鐸,用之乃開參佐門北走。駢召梁纘以昭義軍百餘人保子城。乙丑,師鐸縱兵大掠。駢不得已,命徹備,與師鐸相見于延和閣下,交拜如賓主之儀,署師鐸節度副使、行軍司馬,仍承制加左僕射,鄭漢章等各遷官有差。

  左莫邪都虞候申及,本徐州健將,入見駢,說之曰:「師鐸逆黨不多,諸門尚未有守者,請令公及此選元從三十人,夜自教場門出,比師鐸覺之,追不及矣。然後發諸鎮兵還取府城,此轉禍為福也。若一二日事定,浸恐艱難,及亦不得在左右矣。」言之且泣,駢猶豫不聽。及恐語泄,遂竄匿,會張雄至東塘,及往歸之。

  丙寅,師鐸果分兵守諸門,搜捕用之親黨,悉誅之。師鐸入居使院,秦稠以宣軍千人分守使宅及諸倉庫。丁卯,駢牒請解所任,以師鐸兼判府事。

  師鐸遣孫約至宣城,趣秦彥過江。或說師鐸曰:「僕射曏者舉兵,蓋以用之輩奸邪暴橫,高令公坐自聾瞽,不能區理,故順眾心為一方去害。今用之既敗,軍府廓然,僕射宜複奉高公而佐之,但總其兵權以號令,誰敢不服。用之乃淮南一叛將耳,移書所在,立可梟擒。如此則外有推奉之名,內得兼併之實,雖朝廷聞之,亦無虧臣節。使高公聰明,必知內愧。如其不悛,乃機上肉耳。奈何以此功業付之他人,豈惟受制於人,終恐自相魚肉。前日秦稠先守倉庫,其相疑已可見。且秦司空為節度使,廬州、壽州其肯為之下乎。僕見戰攻之端未有窮已,豈惟淮南之人肝腦塗地,竊恐僕射功名成敗未可知也。不若及今亟止秦司空,勿使過江,彼若粗識安危,必未敢輕進。就使他日責我以負約,猶不失為高氏忠臣也。」師鐸大以為不然,明日,以告鄭漢章。漢章曰:「此智士也。」散求之,其人畏禍,竟不復出。

  戊辰,駢遷家出居南第,師鐸以甲士百人為衛,其實囚之也。是日,宣軍以所求未獲,焚進奉兩樓數十間,寶貨悉為煨燼。己巳,師鐸於府廳視事,凡官吏非有兵權者皆如故,複遷駢於東第。自城陷,諸軍大掠,晝夜不已。至是,師鐸始以先鋒使唐宏為靜街使,禁止之。

  駢先為鹽鐵使,積年不貢奉,貨財在揚州者,填委如山。駢作郊天、禦樓六軍立仗儀服,及大殿元會、內署行幸供張器用,皆刻鏤金玉、蟠龍蹙鳳數十萬事,悉為亂兵所掠,歸於閭閻,張陳寢處其中。

  庚午,獲諸葛殷,杖殺之,棄屍道旁,怨家抉其目,斷其舌,眾以瓦石投之,須臾成塚。呂用之之敗也,其党鄭杞首歸師鐸,師鐸署杞知海陵監事。杞至海陵,陰記高霸得失,聞于師鐸。霸獲其書,杖杞背,斷手足,刳目截舌,然後斬之。

  辛未,高駢密以金遺守者,畢師鐸聞之,壬午,複迎駢入道院,收高氏子弟甥侄十餘人同幽之。

  畢師鐸之攻廣陵也,呂用之詐為高駢牒,署廬州刺史楊行密行軍司馬,追兵入援。廬江人袁襲說行密曰:「高公昏惑,用之奸邪,師鐸悖逆,凶德參會,而求兵於我,此天以淮南授明公也,趣赴之。」行密乃悉發廬州,兵複借兵于和州刺史孫端,合數千人赴之。五月,至天長。鄭漢章之從師鐸也,留其妻守淮口,用之帥眾攻之,旬日不克,漢章引兵救之。用之聞行密至天長,引兵歸之。

  張神劍求貨于畢師鐸,師鐸報以俟秦司空之命,神劍怒,亦以其眾歸楊行密。及海陵鎮遏使高霸、曲溪人劉金、盱眙人賈令威,悉以其眾屬焉,行密眾至萬七千人。張神劍運高郵糧以給之。

  甲午,秦彥將宣歙兵三萬餘人,乘竹筏沿江而下,趙暉邀擊於上元,殺溺殆半。丙申,彥入廣陵,自稱權知淮南節度使,仍以畢師鐸為行軍司馬,補池州刺史趙鍠為宣歙觀察使。戊戌,楊行密帥諸軍抵廣陵城下,為八寨以守之,秦彥閉城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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