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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黨之禍(1)


  唐穆宗長慶元年。翰林學士李德裕,吉甫之子也,以中書舍人李宗閔嘗對策譏切其父,恨之。宗閔又與翰林學士元稹爭進取有隙。右補闕楊汝士與禮部侍郎錢徽掌貢舉,西川節度使段文昌、翰林學士李紳各以書屬所善進士于徽。及榜出,文昌、紳所屬皆不預焉,及第者鄭朗,覃之弟。裴撰,度之子。蘇巢,宗閔之婿。楊殷士,汝士之弟也。文昌言於上曰:「今歲禮部殊不公,所取進士皆子弟無藝,以關節得之。」上以問諸學士,德裕、稹、紳皆曰:「誠如文昌言。」上乃命中書舍人王起等覆試。夏四月丁醜,詔黜朗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宗閔劍州刺史,汝士開江令。或勸徽奏文昌、紳屬書,上必寤。徽曰:「苟無愧心,得喪一致,奈何奏人私書,豈士君子所為邪。」取而焚之,時人多之。紳,敬玄之曾孫。起,播之弟也。自是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

  二年夏六月甲子,裴度、元稹皆罷相,以兵部尚書李逢吉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三年。戶部侍郎牛僧孺,素為上所厚。初,韓弘之子右驍衛將軍公武為其父謀,以財結中外。及公武卒,弘繼薨,稚孫紹宗嗣,主藏奴與吏訟于禦史府。上憐之,盡取弘財簿自閱視,凡中外主權,多納弘貨,獨朱句細字曰:「某年月日,送戶部牛侍郎錢千萬,不納」。上大喜,以示左右曰:「果然,吾不繆知人。」三月壬戌,以僧孺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時僧孺與李德裕皆有入相之望。德裕出為浙西觀察使,八年不遷,以為李逢吉排己引僧孺為相,由是牛、李之怨愈深。

  李逢吉為相,內結知樞密王守澄,勢傾朝野。惟翰林學士李紳每承顧問,常排抑之,擬狀至內庭,紳多所臧否。逢吉患之,而上待遇方厚,不能遠也。會禦史中丞缺,逢吉薦紳清直,宜居風憲之地。上以中丞亦次對官,不疑而可之。會紳與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韓愈爭台參及他職事,文移往來,辭語不遜。逢吉奏二人不協,冬十月丙戌,以愈為兵部侍郎,紳為江西觀察使。韓愈、李紳入謝,上各令自敘其事,乃深寤。壬辰,複以愈為吏部侍郎,紳為戶部侍郎。

  四年。初,穆宗既留李紳,李逢吉愈忌之。紳族子虞頗以文學知名,自言不樂仕進,隱居華陽川。及從父耆為左拾遺,虞與耆書求薦,誤達於紳。紳以書誚之,且以語於眾人。虞深怨之,乃詣逢吉,悉以紳平日密論逢吉之語告之。逢吉益怒,使虞與補闕張又新及從子前河陽掌書記仲言等伺求紳短,揚之于士大夫間。且言:「紳潛察士大夫有群居議論者,輒指為朋黨,白之於上」。由是士大夫多忌之。

  及敬宗即位,逢吉與其黨快紳失勢,又恐上覆用之,日夜謀議,思所以害紳者。楚州刺史蘇遇謂逢吉之黨曰:「主上初聽政,必開延英,有次對官,惟此可防。」其黨以為然,亟白逢吉曰:「事迫矣,若俟聽政,悔不可追。」逢吉乃令王守澄言於上曰:「陛下所以為儲貳,臣備知之,皆逢吉之力也。如杜元穎、李紳輩皆欲立深王。」度支員外郎李續之等繼上章言之。上時年十六,疑未信。會逢吉亦有奏,言紳謀不利於上,請加貶謫。上猶再三覆問,然後從之。二月癸未,貶紳為端州司馬。逢吉仍帥百官表賀,既退,百官複詣中書賀。逢吉方與張又新語,門者弗內。良久,又新揮汗而出,旅揖百官曰:「端溪之事,又新不敢多讓。」眾駭愕辟易,憚之。右拾遺、內供奉吳思獨不賀,逢吉怒,以思為吐蕃告哀使。丙戌,貶翰林學士龐嚴為信州刺史,蔣防為汀州刺史。嚴,壽州人,與防皆紳所引也。給事中于敖,素與嚴善,封還敕書。人為之懼,曰:「于給事為龐、蔣直冤,犯宰相怒,誠所難也。」及奏下,乃言貶之太輕,逢吉由是獎之。

  張又新等猶忌紳,日上書言貶紳太輕,上許為殺之。朝臣莫敢言,獨翰林侍讀學士韋處厚上疏,指述「紳為逢吉之黨所讒,人情歎駭。紳蒙先朝獎用,借使有罪,猶宜容假,以成三年無改之孝,況無罪乎。」於是上稍開寤,會閱禁中文書,有穆宗所封一篋,發之,得裴度、杜元穎、李紳疏請立上為太子,上乃嗟歎,悉焚人所上譖紳書,雖未即召還,後有言者,不復聽矣。

  夏四月乙未,以布衣薑洽為補闕,試大理評事陸洿、布衣李虞、劉堅為拾遺。時李逢吉用事,所親厚者張又新、李仲言、李續之、李虞、劉棲楚、薑洽及拾遺張權輿、程昔範,又有從而附麗之者,時人惡逢吉者,目之為八關、十六子。

  敬宗寶曆元年春正月,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牛僧孺,以上荒淫,嬖幸用事,又畏罪不敢言,但累表求出。乙卯,升鄂岳為武昌軍,以僧孺同平章事,充武昌節度使。

  夏四月癸巳,群臣上尊號曰文武大聖廣孝皇帝,赦天下。赦文但雲:「左降官已經量移者,宜與量移」,不言未量移者。翰林學士韋處厚上言:「逢吉恐李紳量移,故有此處置。如此,則應近年流貶官,因李紳一人皆不得量移也。」上即追赦文改之,紳由是得移江州長史。

  冬十月,前河陽掌書記李仲言坐陳留武昭之獄,流象州。

  十二月,言事者多稱裴度賢,不宜棄之藩鎮。上數遣使至興元勞問度,密示以還期,度因求入朝。逢吉之黨大懼。

  二年春正月壬辰,裴度自興元入朝,李逢吉之党百計毀之。先是,民間謠雲:「緋衣小兒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驅逐」。又長安城中有橫亙六岡,如幹象,度宅偶居第五岡。張權輿上言:「度名應圖讖,宅占岡原,不召而來,其旨可見。」上雖年少,悉察其誣謗,待度益厚。

  冬十一月甲申,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逢吉同平章事,充山南東道節度使。

  文宗太和三年秋八月,征浙西觀察使李德裕為兵部侍郎,裴度薦以為相。會吏部侍郎李宗閔有宦官之助,甲戌,以宗閔同平章事。九月壬辰,以李德裕為義成節度使。李宗閔惡其逼已,故出之。

  四年春正月辛巳,武昌節度使牛僧孺入朝。李宗閔引薦牛僧孺。辛卯,以僧孺為兵部尚書、同平章事。於是二人相與排擯李德裕之黨,稍稍逐之。

  裴度以高年多疾,懇辭機政。六月丁未,以度為司徒、平章軍國重事,俟疾損,三五日一入中書。初,裴度征淮西,奏李宗閔為觀察判官,由是漸獲進用。至是,怨度薦李德裕,因其謝病,九月壬午,以度兼侍中,充山南東道節度使。

  冬十月戊申,以義成節度使李德裕為西川節度使。

  五年秋九月,吐蕃維州副使悉怛謀請降,李德裕遣行維州刺史虞藏儉將兵入據其城,具奏其狀。牛僧孺曰:「吐蕃之境,四面各萬里,失一維州,未能損其勢。徒棄誠信,有害無益。」上以為然,詔德裕以城歸吐蕃,執悉怛謀歸之,吐蕃誅之於境上。德裕由是怨僧孺益深。事見《吐蕃叛盟》。

  六年冬十一月乙卯,以荊南節度使文昌為西川節度使。西川監軍王踐言入知樞密,數為上言:「縛送悉怛謀以快虜心,絕後來降者,非計也。」上亦悔之,尤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牛僧孺失策。附李德裕者因言:「僧孺與德裕有隙,害其功」。上益疏之。僧孺內不自安,會上禦延英,謂宰相曰:「天下何時當太平,卿等亦有意於此乎。」僧孺對曰:「太平無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雖非至理,亦謂小康。陛下若別求太平,非臣等所及。」退,謂同列曰:「主上責望如此,吾曹豈得久居此地乎。」因累表請罷。十二月乙丑,以僧孺同平章事,充淮南節度使。

  臣光曰:君明臣忠,上令下從,俊良在位,佞邪黜遠,禮修樂舉,刑清政平,奸宄消伏,兵革偃戢,諸侯順附,四夷懷服,時和年豐,家給人足,此太平之象也。于斯之時,閽寺專權,脅君於內,弗能遠也。藩鎮阻兵,陵慢於外,弗能制也。士卒殺逐主帥,拒命自立,弗能詰也。軍旅歲興,賦斂日急,骨血縱橫于原野,杼軸空竭於裡閭,而僧孺謂之太平,不亦誣乎。當文宗求治之時,僧孺任居承弼,進則偷安取容以竊位,退則欺君誣世以盜名,罪孰大焉。

  丁未,以前西川節度使李德裕為兵部尚書。初,李宗閔與德裕有隙,及德裕還自西川,上注意甚厚,朝夕且為相,宗閔百方沮之,不能。京兆尹杜悰,宗閔黨也,嘗詣宗閔,見其有憂色,曰:「得非以大戎乎。」宗閔曰:「然。何以相救。」悰曰:「悰有一策,可平宿憾,恐公不能用。」宗閔曰:「何如?」悰曰:「德裕有文學而不由科第,常用此為慊慊,若使之知舉,必喜矣。」宗閔默然有間,曰:「更思其次。」悰曰:「不則用為御史大夫。」宗閔曰:「此則可矣。」悰再三與約,乃詣德裕。德裕迎揖曰:「公何為訪此寂寥。」悰曰:「靖安相公令悰達意。」即以大夫之命告之。德裕驚喜泣下,曰:「此大門官,小子何足以當之。」寄謝重遝。宗閔複與給事中楊虞卿謀之,事遂中止。虞卿,汝士之從弟也。

  七年春二月丙戌,以兵部尚書李德裕同平章事。德裕入謝,上與之論朋黨事,對曰:「方今朝士三分之一為朋黨。」時給事中楊虞卿與從兄中書舍人汝士、弟戶部郎中漢公、中書舍人張元夫、給事中蕭浣等善交結,依附權要,上幹執政,下撓有司,為士人求官及科第,無不如志。上聞而惡之,故與德裕言首及之,德裕因得以排其所不悅者。初,左散騎常侍張仲方嘗駁李吉甫諡,及德裕為相,仲方稱疾不出。三月壬辰,以仲方為賓客分司。

  庚戌,以楊虞卿為常州刺史,張元夫為汝州刺史。他日,上覆言及朋黨,李宗閔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輩臣皆不與美官。」李德裕曰:「給舍非美官而何。」宗閔失色。丁巳,以蕭浣為鄭州刺史。

  夏六月壬申,以工部尚書鄭覃為御史大夫。初,李宗閔惡覃在禁中數言事,奏罷其侍講。上從容謂宰相曰:「殷侑經術頗似鄭覃。」宗閔對曰:「覃、侑經術誠可尚,然議論不足聽。」李德裕曰:「覃、侑議論,他人不欲聞,惟陛下欲聞之。」後旬日,宣出,除覃御史大夫。宗閔謂樞密使崔潭峻曰:「事一切宣出,安用中書。」潭峻曰:「八年天子,聽其自行事亦可矣。」宗閔愀然而止。

  乙亥,以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李宗閔同平章事,充山南西道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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