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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亂(4)


  己醜,遇崔乾祐之軍於靈寶西原。乾祐據險以待之,南薄山,北阻河,隘道七十裡。庚寅,官軍與乾祐會戰,乾祐伏兵於險,翰與田良丘浮舟中流以觀軍勢,見乾祐兵少,趣諸軍使進。王思禮等將精兵五萬居前,龐忠等將餘兵十萬繼之,翰以兵三萬登河北阜望之,鳴鼓以助其勢。乾祐所出兵不過萬人,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卻,官軍望而笑之。乾祐嚴精兵,陳於其後。兵既交,賊偃旗如欲遁者,官軍懈,不為備。須臾,伏兵發,賊乘高下木石,擊殺士卒甚眾。道隘,士卒如束,槍槊不得用。翰以氈車駕馬為前驅,欲以沖賊。日過中,東風暴急,乾祐以草車數十乘塞氈車之前,縱火焚之。煙焰所被,官軍不能開目,妄自相殺,謂賊在煙中,聚弓弩而射之,日暮矢盡,乃知無賊。乾祐遣同羅精騎自南山過,出官軍之後擊之,官軍首尾駭亂,不知所備,於是大敗,或棄甲竄匿山谷,或相擠排入河溺死,囂聲振天地,賊乘勝蹙之。後軍見前軍敗,皆自潰,河北軍望之亦潰,瞬息間兩岸皆空。翰獨與麾下百餘騎走,自首陽山西渡河入關。關外先為三塹,皆廣二丈,深丈,人馬墜其中。須臾而滿,餘眾踐之以度,士卒得入關者才八千餘人。辛卯,乾祐進攻潼關,克之。

  翰至關西驛,揭榜收散卒,欲複守潼關。蕃將火拔歸仁等以百餘騎圍驛,入謂翰曰:「賊至矣,請公上馬。」翰上馬出驛,歸仁帥眾叩頭曰:「公以二十萬眾一戰棄之,何面目複見天子。且公不見高仙芝、封常清乎。請公東行。」翰不可,欲下馬,歸仁以毛縻其足于馬腹,及諸將不從者,皆執之以東。會賊將田幹真已至,遂降之,俱送洛陽。安祿山問翰曰:「汝常輕我,今定何如?」翰伏地對曰:「臣肉眼,不識聖人。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李祗在東平,魯炅在南陽,陛下留臣,使以尺書招之,不日皆下矣。」祿山大喜,以翰為司空、同平章事。謂火拔歸仁曰:「汝叛主,不忠不義。」執而斬之。翰以書招諸將,皆複書責之。祿山知無效,乃囚諸苑中。潼關既敗,於是河東、華陰、馮翊、上穀防禦使皆棄郡走,所在守兵皆散。

  是日,翰麾下來告急,上不時召見,但遣李福德等將監牧兵赴潼關。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懼。壬辰,召宰相謀之。楊國忠自以身領劍南,聞安祿山反,即令副使崔圓陰具儲偫,以備有急投之。至是,首唱幸蜀之策,上然之。癸巳,國忠集百官於朝堂,惶據流涕,問以策略,皆唯唯不對。國忠曰:「人告祿山反狀已十年,上不之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過。」仗下,士民驚擾奔走,不知所之,市里蕭條。國忠使韓、虢入宮勸上入蜀。

  甲午,百官朝者什無一二。上禦勤政樓,下制,雲欲親征,聞者皆莫之信。以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京兆少尹靈昌崔光遠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將軍邊令誠掌宮闈管鑰。托以劍南節度大使潁王璬將赴鎮,令本道設儲偫。是日,上移仗北內。既夕,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比六軍,厚賜錢帛,選閑廄馬九百餘匹,外人皆莫之知。乙未黎明,上獨與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上過左藏,楊國忠請焚之,曰:「無為賊守。」上愀然曰:「賊來不得,必更斂于百姓,不如與之,無重困吾赤子。」是日,百官猶有入朝者,至宮門,猶聞漏聲,三衛立仗儼然。門既啟,則宮人亂出,中外擾攘,不知上所之。於是王公、士民四出逃竄,山谷細民爭入宮禁及王公第舍,盜取金寶,或乘驢上殿,又焚左藏大盈庫。崔光遠、邊令誠帥人救火,又募人攝府、縣官分守之,殺十餘人,乃稍定。光遠遣其子東見祿山,令誠亦以管鑰獻之。

  上過便橋,楊國忠使人焚橋。上曰:「士庶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留內侍監高力士,使撲滅乃來。上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諭郡縣置頓。食時,至咸陽望賢宮,洛卿與縣令俱逃,中使徵召,吏民莫有應者。日向中,上猶未食,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於是,民爭獻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上皆酬其直,慰勞之。眾皆哭,上亦掩泣。有父老郭從謹進言曰:「祿山包藏禍心,固非一日,亦有詣闕告其謀者,陛下往往誅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蓋為此也。臣猶記宋璟為相,數進直言,天下賴以安平。自頃以來,在廷之臣,以言為諱,惟阿謏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面而訴之乎?」上曰:「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慰諭而遣之。俄而尚食舉禦膳以至,上命先賜從官,然後食之。命軍士散詣村落求食,期未時皆集而行。夜將半,乃至金城。縣令亦逃,縣民皆脫身走,飲食器皿具在,士卒得以自給。時從者多逃,內侍監袁思藝亦亡去。驛中無燈,人相枕藉而寢,貴賤無以複辨。王思禮自潼關至,始知哥舒翰被擒。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即令赴鎮,收合散卒,以俟東討。

  丙申,至馬嵬驛,將士饑疲,皆憤怒,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之,因東宮宦者李輔國以告太子,太子未決。會吐蕃使者二十餘人遮國忠馬,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對,軍士呼曰:「國忠與胡虜謀反。」或射之,中鞍。國忠走至西門內,軍士追殺之,屠割肢體,以槍揭其首於驛門外,並殺其子戶部侍郎暄及韓國、秦國夫人。御史大夫魏方進曰:「汝曹何敢害宰相?」眾又殺之。韋見素聞亂而出,為亂兵所撾,腦血流地。眾曰:「勿傷韋相公。」救之,得免。軍士圍驛,上聞喧嘩,問外何事,左右以國忠反對。上杖屨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上使高力士問之,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上曰:「朕當自處之。」入門,倚杖俯首而立。久之,京兆司錄韋諤前言曰:「今眾怒難犯,安危在晷刻,願陛下速決。」因叩頭流血。上曰:「貴妃常居深宮,安知國忠反謀?」高力士曰:「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願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上乃命高力士引貴妃于佛堂,縊殺之。輿屍寘驛庭,召玄禮等視之。玄禮等乃免胄釋甲,頓首謝罪。上慰勞之,令曉諭軍士。玄禮等皆呼萬歲,再拜而出。於是始整部伍為行計。諤,見素之子也。國忠妻裴柔與其幼子晞及虢國夫人、夫人子裴徽皆走,至陳倉,縣令薛景仙帥吏士追捕,誅之。

  丁酉,上將發馬嵬,朝臣惟韋見素一人,乃以韋諤為禦史中丞,充置頓使。將士皆曰:「國忠謀反,其將吏皆在蜀,不可往。」或請之河、隴,或請之靈武,或請之太原,或請還京師。上意在入蜀,慮違眾心,竟不言所向。韋諤曰:「還京,當有禦賊之備。今兵少,未易東向,不如且至扶風,徐圖去就。」上詢於眾,眾以為然,乃從之。及行,父老皆遮道請留,曰:「宮闕,陛下家居,陵寢,陛下墳墓,今舍此,欲何之?」上為之按轡久之,乃命太子于後宣慰父老。父老因曰:「至尊既不肯留,某等願帥子弟從殿下東破賊,取長安。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誰為之主?」須臾聚至數千人。太子不可,曰:「至尊遠冒險阻,吾豈忍朝夕離左右。且吾尚未面辭,當還白至尊,更稟進止。」涕泣,跋馬欲西。建甯王倓與李輔國執鞚諫曰:「逆胡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複?今殿下從至尊入蜀,若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之地,拱手授賊矣。人情既離,不可複合,雖欲複至此,其可得乎。不如收西北守邊之兵,召郭、李于河北,與之並力,東討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複安,宗廟毀而更存,掃除宮禁以迎至尊,豈非孝之大者乎?何必區區溫凊,為兒女之戀乎?」廣平王俶亦勸太子留。父老共擁太子馬,不得行。太子乃使俶馳白上。上總轡侍太子,久不至,使人偵之,還白狀,上曰:「天也。」乃命分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從太子,且諭將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曹善輔佐之。」又諭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為念。西北諸胡,吾撫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太子南向號泣而已。又使送東宮內人于太子。且宣旨欲傳位,太子不受。俶、倓,皆太子之子也。

  己亥,上至岐山。或言賊前鋒且至,上遽過,宿扶風郡。士卒潛懷去就,往往流言不遜,陳玄禮不能制,上患之。會成都貢春彩十餘萬匹至扶風,上命悉陳之於庭,召將士入,臨軒諭之曰:「朕比來衰耄,托任失人,致逆胡亂常,須遠避其鋒。知卿等皆倉猝從朕,不得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至矣,朕甚愧之。蜀路阻長,郡縣褊小,人馬眾多,或不能供。今聽卿等各還家。朕獨與子孫、中官前行入蜀,亦足自達。今日與卿等訣別,可共分此彩,以備資糧。若歸,見父母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各好自愛也。」因泣下沾襟,眾皆哭曰:「臣等死生從陛下,不敢有貳。」上良久曰:「去留聽卿。」自是流言始息。

  太子既留,未知所適。廣平王俶曰:「日漸晏,此不可駐,眾欲何之?」皆莫對。建甯王倓曰:「殿下昔嘗為朔方節度大使,將吏歲時致啟,倓略識其姓名。今河西、隴右之眾皆散降賊,父兄子弟多在賊中,或生異圖。朔方道近,士馬全盛,裴冕衣冠名族,必無貳心。賊入長安方虜掠,未暇徇地,乘此速往就之,徐圖大舉,此上策也。」眾皆曰:「善。」至渭濱,遇潼關敗卒,誤與之戰,死傷甚眾。已,乃收餘卒,擇渭水淺處,乘馬涉渡,無馬者涕泣而返。太子自奉天北上,比至新平,通夜馳三百餘裡,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之眾不過數百。新平太守薛羽棄郡走,太子斬之。是日至安定,太守徐瑴亦走,又斬之。

  辛醜,上發扶風,宿陳倉。

  太子至烏氏,彭原太守李遵出迎,獻衣及糗糧。至彭原,募士,得數百人。是日至平涼,閱監牧馬,得數萬匹,又募士,得五百餘人,軍勢稍振。

  壬寅,上至散關,分扈從將士為六軍。使潁王璬先行詣劍南,壽王瑁等分將六軍以次之。丙午,上至河池郡,崔圓奉表迎車駕,具陳蜀土豐稔,甲兵全盛。上大悅,即日以圓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蜀郡長史如故。以隴西公瑀為漢中王、梁州都督、山南西道採訪防禦使。瑀,璡之弟也。

  王思禮至平涼,聞河西諸胡亂,還,詣行在。初,河西諸胡部落聞其都護皆從哥舒翰沒於潼關,故爭自立,相攻擊。而都護寔從翰在北岸,不死,又不與火拔歸仁俱降賊。上乃以河西兵馬使周泌為河西節度使,隴右兵馬使彭元耀為隴右節度使,與都護思結進明等俱之鎮,招其部落。以思禮為行在都知兵馬使。

  戊申,扶風民康景龍等自相帥擊賊所署宣慰使薛總,斬首二百餘級。庚戌,陳倉令薛景仙殺賊守將,克扶風而守之。

  安祿山不意上遽西幸,遣使止崔乾祐兵留潼關,凡十日,乃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崔光遠為京兆尹。使安忠順將兵屯苑中,以鎮關中。孝哲為祿山所寵任,尤用事,常與嚴莊爭權。祿山使監關中諸將,張通儒等皆受制於孝哲。孝哲豪侈,果於殺戮,賊黨畏之。祿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每獲數百人,輒以兵衛送洛陽。王、侯、將、相扈從車駕、家留長安者,誅及嬰孩。陳希烈以晚節失恩,怨上,與張均、張垍等皆降於賊。祿山以希烈、垍為相,自餘朝士皆授以官。於是賊勢大熾,西脅汧、隴,南侵江、漢,北割河東之半。然賊將皆粗猛無遠略,既克長安,自以為得志,日夜縱酒,專以聲色、寶賄為事,無複西出之意,故上得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無追迫之患。

  李光弼圍博陵未下,聞潼關不守,解圍而南。史思明踵其後,光弼擊卻之,與郭子儀皆引兵入井陘,留常山太守王俌將景城、河間團練兵守常山。平盧節度使劉正臣將襲范陽,未至,史思明引兵逆擊之,正臣大敗,棄妻子走,士卒死者七千餘人。初,真卿聞河北節度使李光弼出井陘,即斂軍還平原,以待光弼之命。聞郭、李西入井陘,真卿始複區處河北軍事。

  太子至平涼數日,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遊、節度判官崔漪、支度判官盧簡金、鹽池判官李涵相與謀曰:「平涼散地,非屯兵之所。靈武兵食完富,若迎太子至此,北收諸城兵,西發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乃使涵奉箋于太子,且籍朔方士馬、甲兵、穀帛、軍須之數以獻之。涵至平涼,太子大悅。會河西司馬裴冕入為禦史中丞,至平涼,見太子,亦勸太子之朔方,太子從之。鴻漸,暹之族子。涵,道之曾孫也。鴻漸、漪使少游居後,葺次舍,庀資儲,自迎太子于平涼北境。說太子曰:「朔方,天下勁兵處也。今吐蕃請和,回紇內附,四方郡縣,大抵堅守拒賊,以俟興複。殿下今理兵靈武,按轡長驅,移檄四方,收攬忠義,則逆賊不足屠也。」少游盛治宮室,帷帳皆仿禁中,飲膳備水陸。秋七月辛酉,太子至靈武,悉命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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