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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魏之亂(2)


  五月丁巳朔,魏加爾朱榮北道大行台。爾朱榮入見魏主於明光殿,重謝河橋之事,誓言無複貳心。帝自起止之,因複為榮誓,言無疑心。榮喜,因求酒飲之,熟醉。帝欲誅之,左右苦諫乃止,即以床轝向中常侍省。榮夜半方寤,遂達旦不眠,自此不復禁中宿矣。

  榮女先為肅宗嬪,榮欲敬宗立以為後,帝疑未決。給事黃門侍郎祖瑩曰:「昔文公在秦,懷嬴入侍。事有反經合義,陛下獨何疑焉。」帝遂從之,榮意甚悅。

  榮舉止輕脫,喜馳射,每入朝見,更無所為,唯戲上下馬。于西林園宴射,恒請皇后出觀,並召王公、妃主共在一堂。每見天子射中,輒自起舞叫,將相卿士悉皆盤旋,乃至妃主亦不免隨之舉袂。及酒酣耳熱,必自匡坐唱虜歌,日暮罷歸,與左右連手蹋地,唱《回波樂》而出。性甚嚴暴,喜怒無恒,刀槊弓矢,不離於手,每有瞋嫌,即行擊射,左右恒有死憂。嘗見沙彌重騎一馬,榮即令相觸,力窮不復能動,遂使傍人以頭相擊,死而後已。

  辛酉,榮還晉陽,帝餞之于邙陰。榮令元天穆入洛陽,加天穆侍中、錄尚書事、京畿大都督兼領軍將軍,以行台郎中桑幹朱瑞為黃門侍郎兼中書舍人,朝廷要官悉用其腹心為之。

  魏員外散騎常侍高幹,祐之從子也,與弟敖曹、季式皆喜輕俠,與魏主有舊。爾朱榮之向洛也,逃奔齊州,聞河陰之亂,遂集流民,起兵於河、濟之間,受葛榮官爵,頻破州軍。魏主使元欣諭旨,乾等乃降,以幹為給事黃門侍郎兼武衛將軍,敖曹為通直散騎侍郎。榮以幹兄弟前為叛亂,不應複居近要,魏主乃聽解官歸鄉里。敖曹複行抄掠,榮誘執之,與薛修義同拘于晉陽。敖曹名昂,以字行。

  秋七月乙丑,魏加爾朱榮柱國大將軍、錄尚書事。

  初,宇文肱從鮮于修禮攻定州,戰死于唐河。其子泰在修禮軍中,修禮死,從葛榮。葛榮敗,爾朱榮愛泰之才,以為統軍。

  辛巳,以爾朱榮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諸軍事。榮子平昌公文殊、樂昌公文暢並進爵為王。

  中大通二年秋八月,魏爾朱榮雖居外藩,遙制朝政,樹置親黨,布列魏主左右,伺察動靜,大小必知。魏主雖受制于榮,然性勤政事,朝夕不倦,數親覽辭訟,理冤獄。榮聞之,不悅。帝又與吏部尚書李神雋議清治選部,榮嘗關補曲陽縣令,神雋以階懸,不奏,別更擬人。榮大怒,即遣所補者往奪其任。神雋懼而辭位,榮使尚書左僕射爾朱世隆攝選。榮啟北人為河南諸州,帝未之許。太宰天穆入見面論,帝猶不許。天穆曰:「天柱既有大功,為國宰相,若請普代天下官,恐陛下亦不得違之,如何啟數人為州,遽不用也。」帝正色曰:「天柱若不為人臣,朕亦須代。如其猶存臣節,無代天下百官之理。」榮聞之,大恚恨,曰:「天子由誰得立,今乃不用我語。」

  爾朱皇后性妒忌,屢致忿恚。帝遣爾朱世隆語以大理,後曰:「天子由我家置立,今便如此。我父本即自作,今亦複決。」世隆曰:「止自不為,若本自為之,臣今亦封王矣。」

  帝既外逼于榮,內迫皇后,恒怏怏不以萬乘為樂,唯幸寇盜未息,欲使與榮相持。及關、隴既定,告捷之日,乃不甚喜。謂尚書令臨淮王彧曰:「即今天下便是無賊。」彧見帝色不悅,曰:「臣恐賊平之後,方勞聖慮。」帝畏餘人怪之,還以他語亂之曰:「然。撫甯荒餘,彌成不易。」榮見四方無事,奏稱「參軍許周勸臣取九錫,臣惡其言,已斥遣令去。」榮時望得殊禮,故以意諷朝廷。帝實不欲與之,因稱歎其忠。

  榮好獵,不舍寒暑,列圍而進,令士卒必齊壹,雖遇險阻,不得違避,一鹿逸出,必數人坐死。有一卒見虎而走,榮謂曰:「汝畏死邪。」即斬之。自是每獵,士卒如登戰場。嘗見虎在窮谷中,榮令十餘人空手搏之,毋得損傷,死者數人,卒擒得之,以此為樂。其下甚苦之。太宰天穆從容謂榮曰:「大王勳業已盛,四方無事,唯宜修政養民,順時蒐狩,何必盛夏馳逐,感傷和氣。」榮攘袂曰:「靈後女主,不能自正,推奉天子,乃人臣常節。葛榮之徒,本皆奴才,乘時作亂,譬如奴走,擒獲即已。頃來受國大恩,未能混壹海內,何得遽言勳業。如聞朝士猶自寬縱,今秋欲與兄戒勒士馬,校獵嵩高,令貪污朝貴,入圍搏虎。仍出魯陽,曆三荊,悉擁生蠻,北填六鎮,回軍之際,掃平汾胡。明年,簡練精騎,分出江、淮,蕭衍若降,乞萬戶侯。如其不降,以數千騎徑度縛取。然後與兄奉天子巡四方,乃可稱勳耳。今不頻獵,兵士懈怠,安可複用也。」

  城陽王徽之妃,帝之舅女。侍中李彧,延寔之子,帝之姊婿也。徽、彧欲得權寵,惡榮為已害,日毀榮於帝,勸帝除之。帝懲河陰之難,恐榮終難保,由是密有圖榮之意。侍中楊侃、尚書右僕射元羅亦預其謀。

  會榮請入朝,欲視皇后娩乳,徽等勸帝因其入刺殺之。唯膠東侯李侃晞、濟陰王暉業言:「榮若來,必當有備,恐不可圖。」又欲殺其黨與,發兵拒之。帝疑未定,而洛陽人懷憂懼,中書侍郎邢子才之徒已避之東出,榮乃遍與朝士書,相任去留。中書舍人溫子升以書呈帝,帝恒望其不來,及見書,以榮必來,色甚不悅。子才名邵,以字行,巒之族弟也。時人多以字行者,舊史皆因之。

  武衛將軍奚毅,建義初往來通命,帝每期之甚重,然猶以榮所親信,不敢與之言情。毅曰:「若必有變,臣甯死陛下,不能事契胡。」帝曰:「朕保天柱無異心,亦不忘卿忠款。」

  爾朱世隆疑帝欲為變,乃為匿名書自榜其門,雲:「天子與楊侃、高道穆等為計,欲殺天柱」,取以呈榮。榮自恃其強,不以為意,手毀其書,唾地曰:「世隆無膽,誰敢生心。」榮妻北鄉長公主亦勸榮不行,榮不從。

  是月,榮將四萬五千騎發並州,時人皆言榮反,又雲天子必當圖榮。九月,榮至洛陽,帝即欲殺之,以太宰天穆在並州,恐為後患,故忍未發,並召天穆。有人告榮,雲帝欲圖之,榮即具奏。帝曰:「外人亦言王欲害我,豈可信之。」於是榮不自疑,每入謁帝,從人不過數十,又皆挺身不持兵仗。帝欲止,城陽王徽曰:「縱不反,亦何可耐,況不可保邪。」

  先是,長星出中台,掃大角。恒州人高榮祖頗知天文,榮問之,對曰:「除舊佈新之象也。」榮甚悅。榮至洛陽,行台郎中李顯和曰:「天柱至,那無九錫,安須王自索也。亦是天子不見機。」都督郭羅察曰:「今年真可作禪文,何但九錫。」參軍褚光曰:「人言並州城上有紫氣,何慮天柱不應之。」榮下人皆陵侮帝左右,無所忌憚,故其事皆上聞。

  奚毅又見帝,求間,帝即下明光殿與語,知其至誠,乃召城陽王徽及楊侃、李彧告以毅語。榮小女適帝兄子陳留王寬,榮嘗指之曰:「我終當得此婿力。」徽以白帝,曰:「榮慮陛下終為己患,脫有東宮,必貪立孩幼,若皇后不生太子,則立陳留耳。」帝夢手把刀自割落十指,惡之,告徽及楊侃。徽曰:「蝮蛇螫手,壯士解腕,割指亦是其類,乃吉祥也。」

  戊子,天穆至洛陽,帝出迎之。榮與天穆並從入西林園宴射,榮奏曰:「近來侍官皆不習武,陛下宜將五百騎出獵,因省辭訟。」先是奚毅言榮欲因獵挾天子移都,由是帝益疑之。

  辛卯,帝召中書舍人溫子升告以殺榮狀,並問以殺董卓事,子升具通本末。帝曰:「王允若即赦涼州人,必不應至此。」良久,語子升曰:「朕之情理,卿所具知,死猶須為,況不必死。吾甯為高貴鄉公死,不為常道鄉公生。」帝謂殺榮、天穆,即赦其党,皆應不動。應詔王道習曰:「爾朱世隆、司馬子如、朱元龍特為榮所委任,具知天下虛實,亦不宜留。」徽及楊侃皆曰:「若世隆不全,仲遠、天光豈有來理。」帝亦以為然。徽曰:「榮腰間嘗有刀,或能狼戾傷人,臨事願陛下起避之。」乃伏侃等十餘人於明光殿東。其日,榮與天穆併入,坐食未訖,起出,侃等從東階上殿,見榮、天穆已至中庭,事不果。

  壬辰,帝忌日。癸巳,榮忌日。甲午,榮暫入,即詣陳留王家飲酒,極醉,遂言病動,頻日不入。帝謀頗泄,世隆又以告榮,且勸其速發。榮輕帝,以為無能為,曰:「何匆匆。」

  預帝謀者皆懼,帝患之。城陽王徽曰:「以生太子為辭,榮必入朝,因此斃之。」帝曰:「後懷孕九月,可乎。」徽曰:「婦人不及期而產者多矣,彼必不疑。」帝從之。戊戌,帝伏兵於明光殿東序,聲言皇子生,遣徽馳騎至榮第告之。榮方與上党王天穆博,徽脫榮帽,歡舞盤旋,兼殿內文武傳聲趣之,榮遂信之,與天穆俱入朝。帝聞榮來,不覺失色,中書舍人溫子升曰:「陛下色變。」帝連索酒飲之。帝令子升作赦文,既成,執以出,遇榮自外入,問:「是何文書。」子升顏色不變,曰:「敕。」榮不取視而入。帝在東序下西向坐,榮、天穆在禦榻西北南向坐。徽入,始一拜,榮見光祿少卿魯安、典禦李侃晞等抽刀從東戶入,即起趨禦坐。帝先橫刀膝下,遂手刃之,安等亂斫,榮與天穆同時俱死。榮子菩提及車騎將軍爾朱陽睹等三十人從榮入宮,亦為伏兵所殺。帝得榮手板,上有數牒啟,皆左右去留人名,非其腹心者悉在出限。帝曰:「豎子若過今日,遂不可制。」於是內外喜噪,聲滿洛陽城,百僚入賀。帝登閶闔門,下詔大赦。遣武衛將軍奚毅、前燕州刺史崔淵將兵鎮北中。是夜,爾朱世隆奉北鄉長公主帥榮部曲焚西陽門出屯河陰。

  衛將軍賀拔勝與榮党田怡等聞榮死,奔赴榮第。時宮殿門猶未加嚴防,怡等議即攻門,勝止之曰:「天子既行大事,必當有備,吾等眾少,何可輕爾,但得出城,更為他計。」怡乃止。及世隆走,勝遂不從,帝甚嘉之。朱瑞雖為榮所委,而善處朝廷之間,帝亦善遇之,故瑞從世隆走而中道逃還。

  榮素厚金紫光祿大夫司馬子如,榮死,自宮中突出至榮第,棄家隨榮妻子走出城。世隆即欲還北,子如曰:「兵不厭詐。今天下恟恟,唯強是視,當此之際,不可以弱示人,若亟北走,恐變生肘腋。不如分兵守河橋,遣軍向京師,出其不意,或可成功。假使不得所欲,亦足示有餘力,使天下畏我之強,不敢叛散。」世隆從之。己亥,攻河橋,擒奚毅等,殺之,據北中城。魏朝大懼,遣前華陽太守段育慰諭之,世隆斬首以徇。

  魏以雍州刺史爾朱天光為侍中、儀同三司,以司空楊津為都督並肆等九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並州刺史兼尚書令、北道大行台,經略河、汾。

  榮之入洛也,以高敖曹自隨,禁于駝牛署。榮死,帝引見,勞勉之。兄幹自東冀州馳赴洛陽,帝以幹為河北大使,敖曹為直閣將軍,使歸招集鄉曲,為表裡形援。帝親送之於河橋,舉酒指水曰:「卿兄弟冀部豪傑,能令士卒致死,京城儻有變,可為朕河上一揚塵。」幹垂涕受詔,敖曹援劍起舞,誓以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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