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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充國破羌


  漢宣帝元康四年。初,武帝開河西四郡,隔絕羌與匈奴相通之路,斥逐諸羌,不使居湟中地。及帝即位,光祿大夫義渠安國使行諸羌。先零豪言:「願時度湟水北,逐民所不田處畜牧。」安國以聞。後將軍趙充國劾安國奉使不敬。是後羌人旁緣前言,抵冒渡湟水,郡縣不能禁。

  既而先零與諸羌種豪二百餘人解仇、交質、盟詛,上聞之,以問趙充國。對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種自有豪,數相攻擊,勢不一也。往三十餘歲,西羌反時,亦先解仇、合約攻令居,與漢相距,五六年乃定。匈奴數誘羌人,欲與之共擊張掖、酒泉地,使羌居之。間者匈奴困於西方,疑其更遣使至羌中與相結。臣恐羌變未止,此且複結聯他種,宜及未然為之備。」後月餘,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藉兵,欲擊鄯善、敦煌以絕漢道。充國以為「狼何勢不能獨造此計,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罕、開乃解仇、作約。到秋馬肥,變必起矣。宜遣使者行邊兵,豫為備敕,視諸羌毋令解仇,以發覺其謀」。於是兩府複白遣義渠安國行視諸羌,分別善惡。

  神爵元年三月,義渠安國至羌中,召先零諸豪三十餘人,以尤桀黠者皆斬之,縱兵擊其種人,斬首千餘級。於是諸降羌及歸義羌侯楊玉等怨怒,無所信鄉,遂劫略小種,背畔犯塞,攻城邑,殺長吏。安國以騎都尉將騎三千屯備羌,至浩亹,為虜所擊,失亡車重、兵器甚眾。安國引還,至令居,以聞。

  時趙充國年七十餘,上老之,使丙吉問:「誰可將者。」充國對曰:「無逾於老臣者矣。」上遣問焉,曰:「將軍度羌虜何如。當用幾人。」充國曰:「百聞不如一見。兵難遙度,臣願馳至金城,圖上方略。羌戎小夷,逆天背畔,滅亡不久。願陛下以屬老臣,勿以為憂。」上笑曰:「諾」乃大發兵詣金城。夏四月,遣充國將之,以擊西羌。

  六月,趙充國至金城,須兵滿萬騎,欲渡河,恐為虜所遮,即夜遣三校銜枚先渡,渡輒營陳。會明畢,遂以次盡渡。虜數十百騎來,出入軍傍,充國曰:「吾士馬新倦,不可馳逐。此皆驍騎難制,又恐其為誘兵也。擊虜以殄滅為期,小利不足貪。」令軍勿擊。遣騎候四望斄中無虜,夜,引兵上至落都,召諸校司馬謂曰:「吾知羌虜不能為兵矣。使虜發數千人守杜四望斄中,兵豈得入哉。」

  充國常以遠斥侯為務,行必為戰備,止必堅營壁,尤能持重,愛士卒,先計而後戰。遂西至西部都尉府,日饗軍士,士皆欲為用。虜數挑戰,充國堅守。捕得生口,言羌豪相數責曰:「語汝無反。今天子遣趙將軍來,年八九十矣,善為兵,今請欲一鬥而死,可得邪?」初,、開豪靡當兒使弟雕庫來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後數日,果反。雕庫種人頗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庫為質。充國以為無罪,乃遣歸告種豪「大兵誅有罪者,明白自別,毋取拜滅。天子告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斬,除罪,仍以功大小賜錢有差,又以其所捕妻子、財物盡與之。」充國計欲以威信招降、開及劫略者,解散虜謀,徼其疲劇,乃擊之。

  時上已發內郡兵屯邊者合六萬人矣。酒泉太守辛武賢奏言:「郡兵皆屯備南山,北邊空虛,勢不可久。若至秋冬乃進兵,此虜在境外之冊。今虜朝夕為寇,土地寒苦,漢馬不耐冬,不如以七月上旬齎三十日糧,分兵出張掖、酒泉,合擊、開在鮮水上者。雖不能盡誅,但奪其畜產,虜其妻子,複引兵還。冬複擊之,大兵仍出,虜必震壞。」天子下其書充國,令議之。充國以為「一馬自負三十日食,為米二斛四鬥,麥八斛,又有衣裝、兵器,難以追逐。虜必商軍進退,稍引去,逐水草,入山林。隨而深入,虜即據前險,守後厄,以絕糧道,必有傷危之憂,為夷狄笑,千載不可複。而武賢以為可奪其畜產,虜其妻子,此殆空言,非至計也。先零首為畔逆,它種劫略,故臣愚冊,欲捐、開暗昧之過,隱而勿章,先行先零之誅以震動之,宜悔過反善,因赦其罪,選擇良吏知其俗者,拊循和輯。此全師保勝安邊之冊。」

  天子下其書公卿,議者鹹以為「先零兵盛,而負、開之助,不先破、開,則先零未可圖也」。上乃拜侍中許延壽為強弩將軍,即拜酒泉太守武賢為破羌將軍,賜璽書嘉納其冊。以書敕讓充國曰:「今轉輸並起,百姓煩擾,將軍將萬餘之眾,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爭其畜食,欲至冬,虜皆當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險阻,將軍士寒,手足皸瘃,甯有利哉。將軍不念中國之費,欲以歲數而勝敵,將軍誰不樂此者。今詔破羌將軍武賢等將兵,以七月擊羌,將軍其引兵並進,勿複有疑。」

  充國上書曰:「陛下前幸賜書,欲使人諭罕,以大軍當至,漢不誅罕,以解其謀。臣故遣開豪雕庫宣天子至德;罕、開之屬皆聞知明詔。今先零羌楊玉阻石山木,候便為寇,罕羌未有所犯,乃置先零,先擊罕,釋有罪,誅無辜,起壹難,就兩害,誠非陛下本計也。臣聞兵法:『攻不足者守有餘。』又曰:『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今罕羌欲為敦煌、酒泉寇,宜飭兵馬,練戰士,以須其至。坐得致敵之術,以逸擊勞,取勝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發之行攻,釋致虜之術而從為虜所致之道,臣愚以為不便。先零羌欲為背畔,故與罕、開解仇結約,然其私心不能無恐漢兵而罕、開背之也。臣愚以為其計常欲先赴罕、開之急以堅其約。先擊罕羌,先零必助之。今虜馬肥、糧食方饒,擊之恐不能傷害,適使先零得施德於罕羌,堅其約,合其黨。虜交堅黨,合精兵二萬餘人,迫脅諸小種,附著者稍眾,莫須之屬不輕得離也。如是,虜兵浸多,誅之用力數倍。臣恐國家憂累,由十年數,不二三歲而已。于臣之計,先誅先零已,則罕、開之屬不煩兵而服矣。先零已誅而罕、開不服,涉正月擊之,得計之理,又其時也。以今進兵,誠不見其利。」戊申,充國上奏。秋,七月,甲寅,璽書報,從充國計焉。

  充國乃引兵至先零在所。虜久屯聚,懈馳,望見大軍,棄車重,欲渡湟水,道厄罕;充國徐行驅之。或曰:「逐利行遲。」充國曰:「此窮寇,不可迫也。緩之則走不顧,急之則還致死。」諸校皆曰:「善。」虜赴水溺死者數百。降及斬首五百餘人。虜馬、牛、羊十萬餘頭,車四千餘兩。兵至罕地,令軍毋燔聚落、芻牧田中。罕羌聞之,喜曰:「漢果不擊我矣!」豪靡忘使人來言:「願得還複故地。」充國以聞,未報。靡忘來自歸,充國賜飲食,遣還諭種人。護軍以下皆爭之曰:「此反虜,不可擅遣!」充國曰:「諸君但欲便文自營,非為公家忠計也!」語未卒,璽書報,令靡忘以贖論。後罕竟不煩兵而下。

  上詔破羌、強弩將軍詣屯所,以十二月與充國合,進擊先零。時羌降者萬餘人矣,充國度其必壞,欲罷騎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會得進兵璽書,充國子中郎將卬懼,使客諫充國曰:「誠令兵出,破軍殺將,以傾國家,將軍守之可也。即利與病,又何足爭。一旦不合上意,遣繡衣來責將軍,將軍之身不能自保,何國家之安。」充國歎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虜得至是邪。往者舉可先行羌者,吾舉辛武賢,丞相、禦史複白遣義渠安國,竟沮敗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錢,吾謂耿中丞:糴三百萬斛穀,羌人不敢動矣。耿中丞請糴百萬斛,乃得四十萬斛耳。義渠再使,且費其半。失此二冊,羌人致敢為逆。失之豪釐,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決,四夷卒有動搖,相因而起,雖有知者不能善其後,羌獨足憂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為忠言。」

  遂上屯田奏曰:「臣所將吏士、馬牛食所用糧穀、茭稿,調度甚廣,難久不解,徭役不息,恐生他變,為明主憂,誠非素定廟勝之冊。且羌易以計破,難用兵碎也,故臣愚心以為擊之不便。計度臨羌東至浩亹,羌虜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墾,可二千頃以上,其間郵亭多壞敗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材木六萬餘枚,在水次。臣願罷騎兵,留步兵萬二百八十一人,分屯要害處,冰解漕下,繕鄉亭,浚溝渠,治湟斄以西道橋七十所,令可至鮮水左右。田事出,賦人二十畝。至四月草生,發郡騎及屬國胡騎各千,就草為田者遊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積畜,省大費。今大司農所轉穀至者,足支萬人一歲食,謹上田處及器用簿。」

  上報曰:「即如將軍之計,虜當何時伏誅。兵當何時得決。孰計其便,複奏。」

  充國上狀曰:「臣聞帝王之兵,以全取勝,是以貴謀而賤戰。百戰而百勝,非善之善者也,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蠻夷習俗雖殊於禮義之國,然其欲避害就利,愛親戚,畏死亡,一也。今虜亡其美地薦草,愁於寄託,遠遁,骨肉心離,人有畔志。而明主班師罷兵,萬人留田,順天時,因地利,以待可勝之虜,雖未即伏辜,兵決可期月而望。羌虜瓦解,前後降者萬七百餘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輩,此坐支解羌虜之具也。臣謹條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吏士萬人留屯,以為武備,因田致穀,威德並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虜,令不得歸肥饒之地,貧破其眾,以成羌虜相畔之漸,二也。居民得並田作,不失農業,三也。軍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歲,罷騎兵以省大費,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穀至臨羌,以示羌虜,揚威武,傳世折衝之具,五也。以閒暇時,下先所伐材,繕治郵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叛之虜竄於風寒之地,離霜露、疾疫、瘃墯之患,坐得必勝之道,七也。無經阻、遠追、死傷之害,八也。內不損威武之重,外不令虜得乘間之勢,九也。又無驚動河南大開,使生他變之憂,十也。治湟斄中道橋,令可至鮮水以制西域,伸威千里,從枕席上過師,十一也。大費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唯明詔採擇。」

  上覆賜報曰:「兵決可期月而望者,謂今冬邪。謂何時也。將軍獨不計虜聞兵頗罷,且丁壯相聚,攻擾田者及道上屯兵,複殺略人民,將何以止之。將軍孰計複奏。」

  充國複奏曰:「臣聞兵以計為本,故多算勝少算。先零羌精兵,今餘不過七八千人,失地遠客分散,饑凍畔還者不絕。臣愚以為虜破壞可日月冀,遠在來春,故曰兵決可期月而望。竊見北邊自敦煌至遼東萬一千五百餘裡,乘塞列地有吏卒數千人,虜數以大眾攻之而不能害。今騎兵雖罷,虜見屯田之士精兵萬人,從今盡三月,虜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種中,遠涉河山而來為寇,亦不敢將其累重,還歸故地。是臣之愚計所以度虜且必瓦解其處,不戰而自破之冊也。至於虜小寇盜,時殺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臣聞戰不必勝,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勞眾。誠令兵出,雖不能滅先零,但能令虜絕不為小寇,則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釋坐勝之道,從乘危之勢,往終不見利,空內自罷敝,貶重而自損,非所以示蠻夷也。又大兵一出,還不可複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徭役複更發也,臣愚以為不便。臣竊自惟念,奉詔出塞,引軍遠擊,窮天子之精兵,散車甲于山野,雖無尺寸之功,媮得避嫌之便,而無後咎餘責,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充國奏每上,輒下公卿議臣。初是充國計者什三,中什五,最後什八。有詔詰前言不便者,皆頓首服。魏相曰:「臣愚不習兵事利害,後將軍數畫軍冊,其言常是,臣任其計可必用也。」上於是報充國,嘉納之。亦以破羌、強努將軍數言當擊,於是兩從其計,詔兩將軍與中郎將卬出擊。強努出降四千餘人,破羌斬首二千級,中郎將卬斬首降者亦二千餘級,而充國所降複得五千餘人。詔罷兵,獨充國留屯田。

  二年夏五月,趙充國奏言:「羌本可五萬人軍,凡斬首七千六百級,降者三萬一千二百人,溺河湟、饑餓死者五六千人,定計遺脫與煎鞏、黃羝俱亡者不過四千人。羌靡忘等自詭必得,請罷屯兵。」奏可。充國振旅而還。所善浩星賜迎說充國曰:「眾人皆以破羌、強弩出擊,多斬首、生降,虜以破壞。然有識者以為虜勢窮困,兵雖不出,必自服矣。將軍即見,宜歸功於二將軍出擊,非愚臣所及。如此,將軍計未失也。」充國曰:「吾年老矣,爵位已極,豈嫌伐一時事以欺明主哉。兵勢,國之大事,當為後法。老臣不以餘命,壹為陛下明言兵之利害,卒死,誰當複言之者。」卒以其意對。上然其計,罷遣辛武賢歸酒泉太守官,充國複為後將軍。

  秋,羌若零、離留、且種、兒庫共斬先零大豪猶非、楊玉首,及諸豪弟澤、湯雕、良兒、靡忘皆帥煎鞏、黃羝之屬四千餘人降。漢封若零、弟澤二人為帥眾王,餘皆為侯、為君。初置金城屬國,以處降羌。詔舉可護羌校尉者。時充國病,四府舉辛武賢小弟湯。充國遽起,奏「湯使酒,不可典蠻夷,不如湯兄臨眾。」時湯已拜受節,有詔更用臨眾。後臨眾病免,五府複舉湯。湯數醉酩羌人,羌人反畔,卒如充國之言。辛武賢深恨充國,上書告中郎將卬泄省中語,下吏,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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