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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帝滅楚(1)


  秦二世二年。初,楚懷王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當是時,秦兵強,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獨項羽怨秦之殺項梁,奮,願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慓悍猾賊。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無侵暴,宜可下。項羽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可遣。」懷王乃不許項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陳王、項梁散卒以伐秦。

  漢高祖元年冬十月,沛公西入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府圖籍藏之,以此沛公得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沛公見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將為富家翁耶。凡此奢麗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願急還霸上,無留宮中。」沛公不聽。張良曰:「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十一月,沛公悉召諸縣父老豪傑謂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諸吏民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諭之。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民。」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項羽既定河北,率諸侯兵西入關。先是,諸侯吏卒、繇使、屯戍過秦中者,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章邯以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怨,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又盡誅吾父母妻子,柰何。」諸將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

  或說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強。聞項羽號章邯為雍王,王關中,今則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關,無內諸侯軍,稍征關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已而項羽至關,關門閉。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十二月,項羽進至戲。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令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欲以求封。項羽大怒,饗士卒,期旦日擊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號百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號二十萬,在霸上。範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財好色。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張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與俱去,曰:「毋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良曰:「料公士卒足以當項羽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之不敢叛也。」沛公曰:「君為我呼入。」良出,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沛公曰:「諾。」於是項伯複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羽。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羽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羽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複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隙。」項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羽因留沛公與飲。範增數目項羽,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羽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羽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今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僕地,遂入,披帷立,瞋目視項羽,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羽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也。」項羽曰:「壯士。賜之卮酒。」噲立而飲之。項羽曰:「壯士。複能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還軍霸上,以待將軍。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賞,而聽細人之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將軍不取也。」項羽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如今人方為刀俎,我方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鴻門去霸上四十裡,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驪山下,道芷陽間行趣霸上。留張良使謝項羽,以白璧獻羽,玉鬥與亞父。沛公謂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裡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將軍足下。玉鬥一雙,再拜奉亞父足下。」項羽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將軍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羽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將軍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秦民大失望。

  韓生說項羽曰:「關中阻山帶河,四塞之地,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羽見秦宮室皆已燒殘破,又心思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韓生退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羽聞之,烹韓生。

  項羽使人致命懷王,懷王曰:「如約。」項羽怒曰:「懷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專主約。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懷王雖無功,固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春正月,羽陽尊懷王為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徙義帝於江南,都郴。

  二月,羽分天下王諸將。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羽與範增疑沛公,而業已講解,又惡負約,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之。」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路。章邯為雍王,王咸陽以西,都廢丘。長史欣者,故為櫟陽獄掾,嘗有德于項梁。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欣為塞王,王咸陽以東至河,都櫟陽。立翳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項羽欲自取梁地,乃徙魏王豹為西魏王,王河東,都平陽。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為河南王,都洛陽。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將司馬卬定河內,數有功,故立為殷王,王河內,都朝歌。徙趙王歇為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治襄國。當陽君黥布為楚將,常冠軍,故立布為九江王,都六。番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為衡山王,都邾。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韓廣為遼東王,都無終。燕將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荼為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市為膠東王,都即墨。齊將田都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都為齊王,都臨淄。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田榮數負項梁,又不肯將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陳餘棄將印去,不從入關,亦不封。客多說項羽曰:「張耳、陳餘一體有功于趙,今耳為王,餘不可以不封。」羽不得已,聞其在南皮,因環封之三縣。番君將梅鋗功多,封十萬戶侯。

  漢王怒,欲攻項羽,周勃、灌嬰、樊噲皆勸之。蕭何諫曰:「雖王漢中之惡,不猶愈於死乎?」漢王曰:「何為乃死也。」何曰:「今眾弗如,百戰百敗,不死何為。夫能詘於一人之下,而信于萬乘之上者,湯、武是也。臣願大王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漢王曰:「善。」乃遂就國,以何為丞相。漢王賜張良金百鎰,珠二鬥,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盡請漢中地,項王許之。

  夏四月,諸侯罷戲下兵,各就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漢王之國。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蜀中。張良送至褒中,漢王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燒絕所過棧道,以備諸侯盜兵,且示項羽無東意。

  六月,田榮殺齊王市,自立為齊王。

  初,淮陰人韓信,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麾下,無所知名。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為郎中。數以策干羽,羽不用。漢王入蜀,信亡楚歸漢。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漢王至南鄭,諸將及士卒皆歌謳思東歸,多道亡者。信度何等已數言王,王不我用,即亡去。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王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王,王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耳。」王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王複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何曰:「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辭謝,因王問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漢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惟信亦以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惡叱吒,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逐其故主而王其將相,又遷逐義帝置江南,所過無不殘滅,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鹹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留蕭何收巴、蜀租,給軍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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