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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逸列傳(3)


  劉凝之,字志安,小名長年,南郡枝江人也。父期公,衡陽太守。兄盛公,高尚不仕。凝之慕老萊、嚴子陵為人,推家財與弟及兄子,立屋於野外,非其力不食,州裡重其德行。州三禮辟西曹主簿,舉秀才,不就。妻梁州刺史郭銓女也,遣送豐麗,凝之悉散之親屬。妻亦能不慕榮華,與凝之共安儉苦。夫妻共乘薄笨車,出市買易,周用之外,輒以施人。為村裡所誣,一年三輸公調,求輒與之。有人嘗認其所著屐,笑曰:「僕著之已敗,今家中覓新者備君也。」此人後田中得所失屐,送還之,不肯複取。

  元嘉初,征為秘書郎,不就。臨川王義慶、衡陽王義季鎮江陵,並遣使存問。凝之答書頓首稱僕,不修民禮,人或譏焉。凝之曰:「昔老萊向楚王稱僕,嚴陵亦抗禮光武,未聞巢、許稱臣堯、舜。」時戴顒與衡陽王義季書,亦稱僕。荊州年饑,義季慮凝之喂斃,餉錢十萬。凝之大喜,將錢至市門,觀有饑色者,悉分與之,俄頃立盡。性好山水,一旦攜妻子泛江湖,隱居衡山之陽。登高嶺,絕人跡,為小屋居之,采藥服食,妻子皆從其志。元嘉二十五年,卒,時年五十九。

  龔祈,字孟道,武陵漢壽人也。從祖玄之,父黎民,並不應徵辟。祈年十四,鄉黨舉為州迎西曹,不行。謝晦臨州,命為主簿;彭城王義康舉秀才,除奉朝請;臨川王義慶平西參軍,皆不就。風姿端雅,容止可觀,中書郎範述見而歎曰:「此荊楚仙人也。」衡陽王義季臨荊州,發教以祈及劉凝之、師覺授不應徵召,辟其三子。祈又征太子舍人,不起。時或賦詩,言不及世事。元嘉十七年,卒,時年四十二。

  翟法賜,尋陽柴桑人也。曾祖湯,湯子莊,莊子矯,並高尚不仕,逃避征辟。矯生法賜。少守家業,立屋於廬山頂,喪親後,便不復還家。不食五穀,以獸皮結草為衣,雖鄉親中表,莫得見也。州辟主簿,舉秀才,右參軍,著作佐郎,員外散騎侍郎,並不就。後家人至石室尋求,因複遠徙,違避徵聘,遁跡幽深。尋陽太守鄧文子表曰:「奉詔書征郡民新除著作佐郎南陽翟法賜,補員外散騎侍郎。法賜隱跡廬山,於今四世,棲身幽岩,人罕見者。如當逼以王憲,束以嚴科,馳山獵草,以期禽獲,慮致顛殞,有傷盛化。」乃止。後卒於岩石之間,不知年月。

  陶潛,字淵明,或雲淵明,字元亮,尋陽柴桑人也,曾祖侃,晉大司馬。潛少有高趣,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曰:

  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恆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複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其詞曰:

  歸去來兮,園田荒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停尊。引壺觴而自酌,盼庭柯以怡顏。倚南窗而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而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悽,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其將入,撫孤松以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而絕遊,世與我以相遺,複駕言兮焉求。說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上春,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扁舟。既窈窕以窮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奚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義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具于半道栗裡要之。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輿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忤也。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複著之。

  潛弱年薄官,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複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雲甲子而已。與子書以言其志,並為訓戒曰:

  天地賦命,有往必終,自古賢聖,誰能獨免。子夏言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友之人,親受音旨,發斯談者,豈非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故邪。吾年過五十,而窮苦荼毒,家貧弊,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幼而饑寒耳。常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罔罔。

  少年來好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廕,時鳥變聲,亦複歡爾有喜。嘗言五六月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陋,日月遂往,緬求在昔,眇然如何。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恨汝輩稚小,家貧無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弟兄之義。鮑叔、敬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共父之人哉!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沒齒。濟北氾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詩》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汝其慎哉!吾複何言。

  又為《命子詩》以貽之曰: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為虞賓,曆世垂光。禦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紛紜戰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逸虯撓雲,奔鯨駭流。天集有漢,眷予湣侯。于赫湣侯,運當攀龍。撫劍夙邁,顯茲武功。參誓山河,啟土開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蹤。渾渾長源,蔚蔚洪柯。群川載導,眾條載羅。時有默語,運固隆汙。在我中晉,業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勳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惑。孰謂斯心,而可近得。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於皇仁考,淡焉虛止。寄跡夙運,冥茲慍喜。嗟餘寡陋,瞻望靡及。顧慚華鬢,負景只立。三千之罪,無後其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蔔雲嘉日,占爾良時。名爾曰儼,字爾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待於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日居月諸,漸免於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願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潛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

  宗彧之,字叔粲,南陽涅陽人,炳從父弟也。蚤孤,事兄恭謹,家貧好學,雖文義不逮炳,而真澹過之。州辟主簿,舉秀才,不就。公私餼遺,一無所受。高祖受禪,征著作佐郎,不至。元嘉初,大使陸子真觀采風俗,三詣彧之,每辭疾不見也。告人曰:「我布衣草萊之人,少長壟畝,何枉軒冕之客。」子真還,表薦之,征員外散騎侍郎,又不就。元嘉八年,卒,時年五十。

  沈道虔,吳興武康人也。少仁愛,好《老》、《易》,居縣北石山下。孫恩亂後饑荒,縣令庾肅之迎出縣南廢頭裡,為立小宅,臨溪,有山水之玩。時複還石山精廬,與諸孤兄子共釜庾之資,困不改節。受琴于戴逵,王敬弘深敬之。郡州府凡十二命,皆不就。

  有人竊其園萊者,還見之,乃自逃隱,待竊者取足去後乃出。人拔其屋後筍,令人止之,曰:「惜此筍欲令成林,更有佳者相與。」乃令人買大筍送與之。盜者慚不取,道虔使置其門內而還。常以捃拾自資,同捃者爭穟,道虔諫之不止,悉以其所得與之,爭者愧恧。後每爭,輒雲:「勿令居士知。」冬月無複衣,戴顒聞而迎之,為作衣服,並與錢一萬。既還,分身上衣及錢,悉供諸兄弟子無衣者。鄉里年少,相率受學。道虔常無食,無以立學徒。武康令孔欣之厚相資給,受業者咸得有成。太祖聞之,遣使存問,賜錢三萬,米二百斛,悉以嫁娶孤兄子。征員外散騎侍郎,不就。累世事佛,推父祖舊宅為寺。至四月八日,每請像。請像之日,輒舉家感慟焉。道虔年老,菜食,恆無經日之資,而琴書為樂,孜孜不倦。太祖敕郡縣令,隨時資給。元嘉二十六年,卒,時年八十二。子慧鋒,修父業,辟從事,皆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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