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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鎮傳


  ▼範蜀公鎮傳〔司馬光〕

  范景仁,名鎮,益州華陽人。少舉進士,善文賦,場屋師之。為人和易修飭,故參知政事薛簡肅公、端明殿學士宋景文公皆器重之。補國子監生及貢院奏名,皆第一。故事,殿廷唱第過三人,則為奏名之首者,必抗聲自陳以祈恩。雖考校在下,天子必擢寘上列。以吳春卿、歐陽永叔之耿介,猶不免從眾。景仁獨不然,左右與並立者屢趣之使自陳,景仁不應。至七十九人,始唱名及之,景仁出拜,退就列,訖無一言,眾皆服其安恬。自是人始以自陳為恥,舊風遂絕。

  釋褐新安主簿。到官數旬,時宋宣獻公留守西京,不欲使與下吏共勞辱,召置國子監,使教諸生。秩滿,又薦於朝,為東監直講。未幾,宋景文公奏同修唐書,又用參知政事王公薦,召試學士院,詩用「彩霓」字,學士以沈約郊居賦「雌霓連蜷」,讀霓為入聲,以景仁為失韻,由是除館閣校勘。殊不知約賦但取聲律便美,非「霓」不可讀為平聲也,皆為景仁憤郁,而景仁處之晏然不自辯。

  為校勘四年,應遷校理。丞相龐公薦景仁有美才,不汲汲於進取,特除直秘閣。未幾,以起居舍人知諫院。仁宗性寬仁,言事者競為激訐以采名,或緣愛憎汙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景仁獨引大體,自非關朝廷安危,系生民利病,皆闊略不言。陳恭公為相,嬖妾張氏笞殺婢,禦史劾奏,欲逐去之,不能得,乃誣之雲私其女。景仁上言:「朝廷設台諫官,使之除讒慝,非使之為讒慝也。審如禦史所言,則執中可斬;如其不然,禦史亦可斬。」禦史怒,共劾景仁,以為阿附宰相。景仁不顧,力為辨其不然,深救當時之弊,識者韙之。

  仁宗即位三十五年,未有繼嗣。嘉祐初,暴得疾,旬日而人不知。中外小大之臣,無不寒心,而畏避嫌疑,相倚伏莫敢發言。景仁獨奮曰:「天下事尚有大於此者乎?舍此不言,顧惟抉擿細微以塞職,是真負國,吾不忍也。」即上言:「太祖舍其子而立太宗。周王既薨,真宗取宗室子養之宮中。陛下宜為宗廟社稷計,早擇宗室賢者,優其禮數,試之以政,與圖天下之事,以系天下之心。」章累上,寢不報。景仁因闔門家居,自求誅譴。執政或諭以奈何効幹名希進之人?

  景仁上執政書言:「繼嗣不定,將有急兵,鎮義當死朝廷之刑,不可死亂兵之下。此乃鎮擇死之時,尚安暇顧幹名希進之嫌,而不為去就之決哉?」

  又奏稱:「臣竊原大臣之意,恐行之而事有中變,故畏避而為容身之計也。萬一兵起,大臣家族首領,顧不可保,其為身計,亦已疏矣。就使事有中變而死陛下之職,與其死於亂兵,不由愈乎?乞陛下以臣此章示大臣,使其自擇死所。」聞者為之股栗。

  尋除兼侍御史知雜事,景仁固辭不受,乞觧言職就散地。執政複諭以「上之不豫,諸大臣亦嘗建此策,今奸言已入,為之甚難。」景仁複上《執政書》雲:「但當論事之是非,不當問其難易。況事早則濟,緩則不及,此聖賢所以貴機會也。諸公謂今日難於前日,安知他日不難於今日乎?謂今日奸言已入不可弭,它日可弭乎?」凡見上面陳者三,奏章者十有九,朝廷不能奪,乃罷諫職,改集賢殿修撰。

  頃之,拜知制誥,遷翰林學士。英宗即位,中書奏請追尊濮安懿王,事下兩制議,以為宜稱皇伯,高官大國,極其尊榮,大迕執政意。更下尚書省集百官議之,意朝士必有迎合者。既而台諫爭上言:「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今陛下既為仁宗後,若複追尊濮王,是二統也,殆非所以報仁宗之盛德。」眾論鼎沸,執政欲緩其事,乃下詔罷百官集議,曰:「當令禮官檢詳典禮以聞。」

  景仁時判太常寺,即具列為人後之禮及漢、魏以來論議得失,悉奏之,與兩制、台諫官合。執政怒,召景仁詰責之曰:「詔書雲當令檢詳,奈何遽列上耶?」景仁曰:「有司得詔書,不敢稽留,即以聞,乃其職也。奈何更以為罪乎?」會宰相遷官,景仁當草制,坐失於考按,不合故事,改侍讀學士,出知陳州。今上即位,複召還翰林。王介甫參知政事,置三司條例司,更變祖宗法令,專以聚斂為務,斥逐忠直,引進奸佞。景仁上疏極言其不可,朝廷不報。

  景仁時年六十三,因上言:「即不用臣言,臣無顏複居位食祿,願聽臣致仕。」章累上,語益切直。介甫大怒,自草制書,極口醜詆,使以本官戶部侍郎致仕,凡所應得恩例,悉不之與。於是當時在位者皆自愧,景仁名益重於天下。介甫雖詆之深,人更以為榮焉。景仁既退居,有園池在京師,專以讀書賦詩自娛。客至,無貴賤皆野服見之,不復報謝。故人或為具召之,雖權貴不拒也,不召則不往見之。或時乘興出遊,則無遠近皆往。嘗乘籃輿歸蜀,與親舊樂飲,賑施其貧者。周覽江山,窮其勝賞,期年然後返。年益老而視聽聦明,支體尤堅強。嗚呼!向使景仁枉道希世,以得富貴,蒙屈辱,任憂患,豈有今日之樂耶?然則景仁所失甚少,所得殊多矣。

  《詩》雲:「愷悌君子,神所勞矣。」又曰:「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景仁有焉。

  客有問今日之勇於迂叟者。

  叟曰:「有范景仁者,其為勇,人莫之敵。」

  客曰:「景仁長僅五尺,循循如不勝衣,奚其勇?」

  叟曰:「何哉?而所謂勇者,而以瞋目裂眥、發上指冠、力曵九牛、氣陵三軍者為勇乎?是特匹夫之勇耳,勇於外者也。若景仁,勇於內者也。自唐宣宗以來,不欲聞人言立嗣,萬一有言之者,輒切齒疾之,與背叛無異。而景仁獨唱言之,十余章不已,視身與宗族如鴻毛。後人見景仁無恙,而繼為之者則有矣。然景仁首冒不測之淵,無勇者能之乎?人之情,孰不畏天子與執政?親愛之至隆者,孰若父子?執政欲尊天子之父,而景仁引古義以爭之,無勇者能之乎?祿與位皆人所貪,或老且病,前無可冀,猶戀戀不忍舍去。況景仁身已通顯,有聲望,視公相無跬步之遠,以言不行,年六十三即拂衣歸,終身不復起,無勇者能之乎?凡人有所不能,而人或能之,無不服焉。如呂獻可之先見,范景仁之勇決,皆餘所不及也。餘心誠服之,故作《范景仁傳》。」

  ▼傳跋〔劉安世〕

  熙甯中,王介甫初拜參知政事,神考方勵精求治。一日,紫宸殿早朝,二府奏事頗久,日刻既晏,例隔登對官於後殿,須上更衣複坐,以次贊引。時呂獻可任禦史中丞,將待對於崇政,而司馬溫公為翰林學士,侍講邇英,亦將趨資善堂以俟宣召,相遇于朝路,並行而比。溫公密問曰:「請對欲言何事?」獻可舉袖曰:「袖中彈文,乃新參也。」溫公愕然曰:「以介甫之文學行義,命下之日,眾皆喜於得人,奈何論之?」獻可正色曰:「君實亦為此言耶?」安石雖有時名,上意所向,然好執偏見,不通物情,信奸回,喜人佞已。

  「聽其言則美,施於用則疏。若在侍從,猶或可容,置諸宰輔,天下必受其弊矣。」溫公又論之曰:「與公為心友,苟有所懷,不敢不盡。今日之論,未見其不善之跡,似傷怱遽。或別有章疏,願先進呈,姑留是事,更加籌慮,可乎?」獻可曰:「上新即位,富於春秋,所與朝夕謀議者,二三執政而已。苟非其人,將敗國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唯恐不及,顧可緩耶?」語未竟,閣門吏抗聲追班,乃趨而去。溫公自經筵默坐玉堂,終日思之,不得其說。而縉紳間有傳其疏者,往往偶語切議,疑其太過。未幾,聞中書置三司條例司,相與講議於局中,以經綸天下為已任。始變祖宗法,專務聚斂,造出條目,頒于四方,妄引《周官》,教其誅剝之實。輔弼近臣異議不能回,台諫從官力爭不可,奪州縣監司奉行微忤其意,則譴黜隨之。於是昔之懷疑者始愧仰嘆服,以為不可及。獻可終緣茲事,出知鄧州。

  嗚呼!行偽而堅,言偽而辨,學非而博,順非而澤,唯孔子乃能識之,雖子貢之賢,有所不知也。方介甫自小官以至禁從,其學行聲名暴著于天下,士大夫識與不識,咸想聞其風采,且曰:「朝廷不用則已,用之則必能推其學以致太平。」及參大政,中外相賀,而獻可獨以為不然,眾莫不怪之。已而考其事業,卒如所料。非明智不惑,出於視聽之表,何以及此?易曰:「知幾其神乎!」又曰:「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也。」獻可有焉。

  溫公既辭樞密之命,退居洛陽,每論當世人物,必曰:「呂獻可之先見,范景仁之勇決,餘所不及。」心誠服之,故作范景仁傳。蓋景仁之勇決,得溫公之傳後明;獻可之先見,亦成於公手。然止載其平生大節,而自相論難之語不欲相著,故獻可之先見,天下莫不有知者。予嘗從學于溫公,親聞其說,觀賢者之正論遠識,遂將淪沒,無傳於世,乃書蜀公之傳後,以詔樂善之君子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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