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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方平墓誌銘


  ▼張文定公方平墓誌銘〔蘇軾〕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既自以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遠者,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於今賴之。孔子曰:「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天下未嘗一日無士,而仁宗之世獨為多士者,以其大也。賈誼歎細德之嶮微,知鳳鳥之不下;閔溝瀆之尋常,知吞舟之不容。傷時無是大者以容已也。故嘗竊論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萬人,其孰能舉?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萬人之英乎?蓋即位八年,而以制策取士,一舉而得富弼,再舉而得公。

  公姓張氏,諱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後徙揚州。高祖克,唐末為亳州刺史。曾祖文熙,亳州軍事推官,贈太師。娶蘇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嶠,以進士及第,太宗嘗召對,選知鄆州,賜親紮,給全俸,終於尚書都官員外郎。娶劉氏,追封沛國太夫人。考堯卿,生而端默寡言,有出世間意,以父命勉娶,非其意也。父沒,遂居一室,家人莫得見其面者十有七年。與祖、考皆贈太師、開府儀同三司,皆封魏國公。娶稽氏,追封譙國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應天府學,穎悟絕人。家貧無書,嘗就人借三史,旬日輒歸之,曰:「吾已得其詳矣。」凡書皆一閱,終身不再讀。屬文未嘗起草,宋綬、蔡齊見之曰:「天下奇材也。」與範諷皆以茂材異等薦之。以景祐元年中選,授校書郎、知昆山縣。蔣堂為蘇州,得公所著《芻蕘論》五十篇上之,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薦公,射策優等,遷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時趙元昊欲叛而未有以發,則為嬠書求大名以怒朝廷,規得譴絕,以激使其眾。公以謂「朝廷自景德以來,既與契丹盟,天下忘備,將不知兵,士不知戰,民不知勞,蓋三十年矣。若驟用之,必有喪師蹶將之憂;兵連民疲,必有盜賊意外之患。當含垢匿瑕,順適其意,使未有以發,得歲月之頃,以其間選將厲士,堅城除器,為不可勝以待之。雖元昊終於必叛,而兵出無名,吏士不直其上,難以決勝。小國用兵三年,而不見勝負,不折則破,我以全制其後,必勝之道也。」

  是時,士大夫見天下全盛,而元昊小丑,皆欲發兵誅之,惟公與吳育同議。議者不深察,以二人之論為出於姑息,遂決計用兵,天下騷動。公獻平戎十策,大略以謂:「邊城千里,我分而賊專,雖屯兵數十萬,然賊至常以一擊十,必敗之道也。既敗而圖之,則老師費財,不可為已。宜及民力之完,屯重兵河東,示以形勢。賊入寇必自延、渭,而興州巢穴之守必虛。我師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謂攻其所必救,形格勢禁之道也。」宰相呂夷簡見之,謂宋綬曰:「君能為國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召對,賜五品服,直集賢院,遷太常丞、知諫院。首論:「祖宗以來,雖分中書、樞密院,而三聖英武獨運,斷歸於一。今陛下謙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宗嘉之。會富弼亦論此,遂命宰相兼樞密使。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諸路守兵多揀赴闕,郡縣無備,乃命調額外弓手。

  公在睦州,條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於陝西、河東、京東西路刺弓手為宣毅、保捷指揮。公連上疏,爭之甚力,不從。宣毅十四萬人,保捷九萬人,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驕甚,所在為寇。自是民力大困,國用一空,識者以不從公言為恨。時夏竦並護四路,劉平、石元孫、任福之敗,皆貶主帥,而竦獨不問。賊圍麟、府,詔竦出兵牽制,竦逗留不出,使賊平豐州、夷靈遠而去。公極言之,詔罷竦節制。自是四路各得專達,人人自効,邊備修完,賊至無所得及。

  慶曆元年,西方用兵蓋六年矣。上既益厭兵,而賊亦困弊,不得耕收休息,虜中匹布至十餘千,元昊欲自通,其道無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猶天地父母也,豈與此犬豕豺狼較勝負乎?願因今歲郊赦,引咎示信,開其自新之道,申敕邊吏,勿絕其善意。若猶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雖天地鬼神,必將誅之。」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書。呂夷簡讀之,拱手曰:「公之及此,是社稷之福也。」是歲赦書開諭如公意。

  明年,元昊始請降。自元昊叛,公謀無遺策,雖不盡用,然西師解嚴,公有力焉。修起居注,假起居舍人、知制誥使契丹。戎主雅聞公名,與其母后、族人微行觀公于范陽門外。及燕,親詣公前,酌玉巵以飲公,顧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騎而擊球於公前,以其所乘馬賜公。朝廷知之,自是虜使挾事至者,輒命公館之。尋召試知制誥,遷右正言,賜三品服。誥命簡嚴,四方誦之。兼史館修撰。章得象監國史,以《日曆》自乾興至慶曆廢不修,請以屬公,於是粲然複完。權知開封府,府事至繁,為尹者皆書板以記事,公獨不用,默記數百人,以次決遣,不遺毫釐。吏民大驚以為神,不敢複欺。

  拜翰林學士,領群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齊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上,而契丹與元昊構隙,使來約我,請拒絕其使。時議者欲遂納元昊,故為答書曰:「元昊若盡知約束,則理難拒絕。」仁宗以書示公與宋祁,公上議曰:「《書》詞如此,是拒契丹而納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強虜也。若已封冊元昊,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終不聽乎?若不聽,契丹之怨必自是始;聽而絕之,則中國無覆信義,永斷招懷之理矣。是一舉而失二虜也。宜賜元昊詔曰:『朝廷納卿誠欵,本緣契丹之請。今聞卿招誘契丹邊戶,失舅甥之歡,契丹遣使為言,卿宜審處其事,但嫌隙朝除,則封冊暮行矣』。」如此,於西北為兩得。時人伏其精識。拜諫議大夫,為禦史中丞。中外之事,知無不言。至於宮妾宦官,濫恩橫賜,皆力爭裁抑之。尋知貢舉,士方以遊詞嶮語為高。公上疏,以謂「文章之變,實關盛衰,不可長也。」

  詔以公言曉諭學者,宰相賈昌朝與參知政事吳育忿爭上前。公將對,昌朝使人約公,當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為至於我哉!」既對,極論二人邪正曲直。然育卒罷,以高若訥代之。時當郊而費用未具,中外以為憂。宰相欲以是危公,複拜翰林學士,為三司使。公領使未幾,以辦聞,仁宗大喜。至於今計司先郊告辦,蓋自公始。前使王拱辰請搉河北鹽,既立法矣,而未下。

  公見上問曰:「河北再搉鹽,何也?」仁宗驚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周世宗搉河北鹽,犯輒處死。世宗北伐,父老遮道泣訴,願以鹽課均之兩稅而弛其禁,世宗許之。今兩稅鹽錢是也,豈非再搉乎?且今未搉也,而契丹常盜販不已,若搉之則鹽貴,彼鹽益售,是為我斂怨而彼獲福矣。彼鹽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邊隙一開,所獲鹽利,能補用兵之費乎?」仁宗大悟曰:「卿語宰相,立罷之。」公曰:「法雖未下,民已戶知之。當直以手詔罷,不可自有司出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詔下之。河朔父老相率拜迎於澶州,為佛老會者七日,以報上恩,且刻詔書北京。至今父老過其下,必稽首流涕。南京鴻慶宮成,奉安三聖像,當遣柄臣,特命公為禮儀使,鄉党榮之。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學士歸院,判尚書都省,兼領銀台司、審刑院、太常寺事。

  慶曆中,衛士夜逾宮垣為變。仁宗旦語二府,以貴妃張氏有扈蹕之功。樞密使夏竦倡言宜講求所以尊異貴妃之禮。宰相陳執中不知所為。公見執中言:「漢馮婕妤身當猛獸,不聞有所尊異。且皇后在而尊貴妃,古無是禮。若果行之,天下謗議必大萃於公,終身不可雪也。」執中聳然,敬從公言而罷。修宗正寺《玉牒》,補綴失亡,為書數百卷。自陝右用兵,公私困乏,士大夫爭言豐財省費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為諫官、禦史中丞、三司使,皆為上精言之。一日,仁宗禦資政殿,召兩府侍從賜坐,詔問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鎻院。公既草制書,又條對所問數千言,夜半與制書皆上。

  仁宗驚異,又手詔獨策公。明日,複出數千言,大略以謂:「太祖定天下,用兵不過十五萬人,今百余萬,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來,萬事墮弛,務為姑息,漸失祖宗之舊。取士、任子、磨勘、遷補之法既壞,而任將養兵皆非舊律。國用既窘,則政出一切,大商奸民,乘隙射利,而茶鹽香礬之法亂矣。此治亂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習歷代損益,又周知祖宗法度,悉陳其本末贏虛所以然之狀,及當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論:「古今治亂,在上下離合之間。比年已來,朝廷頗引輕險之人,布之言路,違道干譽,利口為賢。內則台諫,外則監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構危其上。自將相公卿宿貴之人,皆爭屈體以收禮後輩。有不然者,則謗毀隨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心體,為國立事哉!此風不革,天下無時而治也。」上益異之,書「文儒」二字以賜。

  月余,禦迎陽門,召兩制近侍,複賜《問目》,曰:「朕之闕失,國之奸蠧,朝之憸諛,皆直言其狀。」獨引公近禦榻,密訪之,且有大用語。公歎曰:「暴人之私,迫人於嶮而攘之,我不為也。」終無所言。公既剛簡自信,不恤毀譽,故小人思有以中之。會三司判官楊儀以請求得罪,公坐與儀厚善,遂罷職,出知滁州。不數月,上悟,還端明殿學士、知江寧府。

  明年,加龍圖閣學士,遷給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學道,虛一而靜,故所至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自杭丁太夫人憂,服除,以舊職還朝,判流內銓。建言畿內稅重,非所以示天下。是歲郊赦,減畿內稅三分,遂為定制。秦州叛羌斷古渭路,帥張升發兵討賊,而副總管劉渙不受命,皆罷之。拜公侍讀學士、知秦州。公力辭不拜,曰:「渙與升有階級,今互言而兩罷,帥不可為也。」升以故得不罷。以公為禮部侍郎、知滑州,改戶部侍郎,移鎮西蜀。始,李順以甲午歲叛,蜀人記之,至是方以為憂,而轉運使攝守事。西南夷有卬部川首領者,妄言蠻言儂智高在南詔,欲求寇蜀。攝守妄人也,聞之大驚,移兵屯邊郡,益調額外弓手,發民築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驚擾,爭遷居城中,男女昏會,不復以年,賤鬻谷帛市金銀,埋之地中。朝廷聞之,發陝西步騎戍蜀,兵仗絡繹,相望於道。詔促公行,且許以便宜從事。

  公言:「南詔去蜀二千餘裡,道嶮不通,其間皆雜種,不相役屬,安能舉大兵為智高寇我哉?此必妄也,臣當以靜鎮之。」道遇戍卒兵仗,輒遣還入境,下令卬部川曰:「寇來吾自當之,妄言者斬。」悉歸屯邊兵,散遣弓手,罷築城之役。會上元觀燈,城門皆通夕不閉,蜀遂大安。已而得邛部州之譯人始為此謀者,斬之,梟首境上,而配流其餘黨於湖南,西南夷大震。先是,朝廷獲智高母子,留不殺,欲以招智高,至乃伏法。複以三司使召還,奏罷蜀橫賦四十萬,減鑄鐵錢十余萬,蜀人至今紀之。

  公初主計京師,有三年糧,而馬粟倍之。至是,馬粟僅足一歲,而糧亦減半。因建言:「今之京師,古所謂陳留,天下四沖八達之地,非如雍、洛有山河形勢足恃也,將依重兵以立國耳。兵恃食,食恃漕運。汴河控引江、淮,利盡南海。天聖以前,歲發民浚之,故河行地中。有張君平者,以疏導京東積水,始輟用汴夫。其後淺妄者爭以裁減費役為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舊也。」遂畫《漕運十四策》。宰相富弼讀公奏上前,晝漏盡十刻,侍衛皆跛倚,仁宗太息稱善。弼曰:「此國計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啟施行。

  退謂公曰:「自慶曆以來,公論《食貨》詳矣。朝廷每有所損益,必以公奏為議本。凡除主計,未嘗敢先公也。」其後未期年,而京師有五年之蓄。遷吏部侍郎,複以目疾請郡,遷尚書左丞、知南京。未幾,以工部尚書知秦州。時亮祚方驕僣,閱士馬,築堡篳篥城之西,壓秦境上,屬戶皆逃匿山林。公即料簡將士,聲言出塞,實按軍不動。賊既不至,言者因論公無賊而輕舉。宰相曾公亮昌言於朝曰:「兵不出塞,何名為輕舉?張公豈輕者哉?賊所以不至者,以有備故也。有備而賊不至,則以輕舉罪之,邊臣自是不敢為先事之備矣。」議者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當除宣徽使。議者欲以是沮撓之。公笑曰:「吾於死生禍福未嘗擇也,宣徽使于我何有哉?」力請解,複知南京,封清河郡公。英宗即位,遷禮部尚書、知陳。過都,留尚書都省,請知鄆州。陛辭,論天下事,英宗歎曰:「學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請行,加侍讀學士,徙定州。乞歸養,改徐州。英宗屢欲召還,而左右無助公者。一日,謂執政曰:「吾在藩邸時,見其芻蕘論及所對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嘗副吾意。若使居典誥之任,亦國華也。」執政乃始奉詔。拜翰林學士承旨。問治道體要,公以簡易誠明為對,言近而指遠,上不覺前席曰:「吾昔奉朝請,望侍從大臣以謂皆天下選人,今而不然,聞學士之言,始知有人矣。」胡宿罷樞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執政請用郭逵,英宗以語公。

  公曰:「自慶曆以後,擢任二府,必參之中書,臣知事君而巳。」遷刑部尚書。英宗不豫,學士王珪當直,不召,召公見福寧殿。上憑幾不言,賜公坐,出書一幅,八字曰:「來日降詔,立皇太子。」公抗聲曰:「必潁王也,嫡長而賢,請書其名。」上力疾書以付公。既草制,尋充冊立皇太子禮儀使。神宗即位,召見側門。公曰:「仁宗崩,厚葬過禮,公私騷然,請損之。」上曰:「奉先可損乎?」公曰:「《遺制》固雲:『以先志行之,天子之孝也』。」上歎曰:「是吾心也。」公又奏:「百官遷秩,恩已過厚,若錫賚複用嘉祐近比,恐國力不能支,乞追用乾興例足矣。」從之,省費十七八。遷戶部尚書。

  禦史中丞王陶擊宰相,參知政事吳奎與之辨,上欲罷奎。公適對,上曰:「奎罷,當以卿代。」公力辭。上曰:「卿曆三朝,無所阿附,左右莫為先容,可謂獨立傑出矣。先帝已欲用卿,今複何辭?」公曰:「韓琦久在告,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復起。琦勳在王室,願陛下複奎位,手詔諭琦,以全始終之分。」上嗟歎久之,繼出小紙曰:「奎位執政而擊中司,謂朕手詔為內批,持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複論如初。上從之,賜琦詔如公言。久之,琦求去堅甚,夜召公議,公複申前論。上曰:「琦志不可奪也。」公遂建議,宜寵以兩鎮節鉞,且虛府以示覆用。從之。面命公為參知政事,以親疾辭。

  上曰:「受命以慰親意,庶有瘳也。」是夕,複召知制誥鄭獬內東門別殿,諭以用公意,制詞皆出上旨。制出,公以親疾在告,召對,押赴中書。禦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極論安石不可用。不數日,魏公捐館,上歎息不已,命近璫及內司賓存問日至,虛位以待公。尋詔起複,四上章乃免。服除,以安石不悅,拜觀文殿學士,留守西京。入覲,請南京留台。上欲以為宣徽使、修國史,不可,則欲以為提舉集禧觀、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辭,遂知陳州。時方置條例司,行新法,大率欲豐財而強兵。公因陛辭,極論其害,皆深言危語,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兵猶火也,不戢當自焚。若行新法不已,其極必有覆舟自焚之憂。」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複少留乎?」

  公曰:「退即行矣。」上亦悵然。至陳,陝西方用兵,卒叛慶州,聲搖關輔。京西漕檄捕盜官以兵會所屬州,白刃滿野,民大惶駭。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謂執政曰:「守臣不當學耶?臨事乃見人。」詔京西兵各歸其舊。吏方以苛察為能,小不中意,輒置司推治,一州至數獄,追逮數千里,死者甚眾。公以事聞,詔立條約下諸路。時監司皆新進,趍時興利,長史初不與聞。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今歸與以全吾志。」即力請留台而歸。未幾,複知陳州。暇日坐西軒,聞外板築喧甚,曰:「民築嘉應侯張太尉廟。」公曰:「巢賊亂天下,趙犨以孤城力戰保此州,捍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張侯何為者哉?」命夷其廟,立趙侯祠佛舍中。未幾,改南京,且命入覲,不待次,對前殿,曰:「先帝嘗言卿不立友党。退朝掩關,終日無一客。」命坐賜茶。尋拜宣徽北院使、檢校太尉、判應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鄉郡自便而得之,恐啟僥倖路!」

  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延和殿賜坐,問:「祖宗禦戎之策孰長?」公曰:「太祖不勤遠略,如夏州李彛興、靈武馮暉、河西折禦卿,皆因其酋長,許以世襲,故邊圉無事。董遵誨捍環州,郭進守西山,李漢超保關南,皆十餘年,優其祿賜,寬其文法,而少遣兵。諸將財力豐而威令行,間諜精審,吏士用命,賊所入輒先知,並力禦之,戰無不克,故以十五萬人而獲百萬之用。終太祖之世,邊鄙不聳,天下安樂。及太宗平並州,欲遂取燕薊,自是歲有契丹之虞,曹彬、劉廷謙、傅潛等數十戰,各亡士卒十余萬,又內徙李彛興、馮暉之族。至繼遷之變,三邊皆擾,而朝廷始旰食矣。真宗之初,趙德明納欵,及澶淵之克,遂與契丹盟,至今人不識兵革,可謂盛德大業。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鑒矣。近歲邊臣建開拓之議,皆行嶮僥倖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試之一擲,事成則身蒙其利,不成則陛下任其患,不可聽也。」上曰:「慶曆以來,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時為學士,誓詔封冊,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驚曰:「爾時已為學士,可謂舊德矣。」

  時契丹泛遣使蕭禧來,上問:「敵意安在?」公曰:「敵自與中國通好,安於豢養,吏士驕墮,實不欲用兵。昔蕭英、劉六符來,仁宗命二府置酒殿盧與語,英頗泄其情,六符變色目之,英歸,竟以此得罪。今禧黠敵,願如故事,令大臣與議,無屈帝尊,與敵交口。」上曰:「朕念慶曆再和之後,中國不復為善後之備,故修戎事為應兵耳。」公曰:「應兵者,兵禍之巳成者也。消變于未成,善之善者也。」

  公每辭去,上輒遷延之,三易其期,遂詔公歸院供職。蕭至以河東疆事為辭,上複以問公,公曰:「嘉祐二年,敵使蕭扈一言之,朝廷討論之詳矣。」命館伴王洙詰之,扈不能對,錄其條目,付扈以歸,因以《洙槁》上之。禧當辭,偃蹇臥驛中不起,執政未知為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謂樞密使吳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曰致饋而勿問,且使邊吏以其故檄敵中可也。」充啟用其說,禧即日行,除中太一宮使。進對禮秩,凡皆與執政同。

  公在朝雖不任職,然多所建明。上數欲廢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國之本,不可輕議。餉道一梗,兵安所仰食,則朝廷無措足之地矣。非老臣誰敢言此?」自王安石為政,始罷銅禁,奸民日銷錢為器,邊關海舶不復譏錢之出,故中國錢日耗,而西南北三虜皆山積。公極論其害,請詰問安石,舉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國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有星孛於軫,詔求直言。公上疏論所以致變之故,人為恐栗,聖上皆優容之。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豈有所好惡者歟?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未嘗與人交惡,但欲歸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為宣徽南院使、檢校太傅、判應天府。

  上曰:「朕初與韓絳共事,而卿論政不同。又欲除樞密使,而卿論兵複異。卿受先帝末命,卒無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賜帶如嘗任宰相者。高麗使過南京,長吏當送迎,公言:「臣班視二府,不可為陪臣屈。」詔獨遣少尹。使者見公,恐栗不敢仰視。師征安南,公以謂舉西北壯士健馬棄之南方,其患有不可勝言者。若社稷之福,則老師費財,無功而還。因論交址氣俗與諸夷不類,自建隆以來,吳昌文、丁部、黎桓、李公縕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簒也。曰:「唐末五代藩鎮傾奪之風,此可以計破者也。」遂條上九事,時習知蠻事者,皆服其精練。師還,如公言。

  新法既鬻坊埸河渡,司農又並祠廟鬻之。官既得錢,聽民為賈區。廟中慢侮穢踐,無所不至。公言:「宋,王業所基也,而以太王、閼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為宋始封,此二祠者,獨不可免於鬻。」上震怒,批出曰:「慢神辱國,無甚於斯!」於是天下祠廟皆得不鬻。公自念將老,無以報上,論事益切。至於論兵起獄,尤為反復深言,曰:「老臣且死,見先帝地下,有以藉口矣。」上為感動。至永樂之敗,頗思其言。公請老不已,拜東太一宮使,使就第,章數十上,拜太子少師,以宣徽使致仕。官制行,罷宣徽院,獨命公領使如舊。今上即位,執政輒罷公使,以太子太保致仕。

  元祐六年,詔複置宣徽使,乃命公複使南院。章四上,不拜,璽書嘉之。以其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訃聞,輟視朝二日,特贈司空,制服苑中,官其親屬五人。太皇太后對輔臣嗟歎其忠正,公遺令不請諡,尚書右丞蘇轍為請,詔有司議諡曰「文定。」娶馬氏,太常少卿絳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彥,大理評事;邦直、邦傑,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為右朝散郎、通判應天府,信厚敦敏篤學,朝廷數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詔聽之。三女:長適殿中丞蔡天申,次適右朝奉郎王鞏,其季已嫁而複歸。孫男四人:欽諮、欽亮、欽弼、欽憲。孫女三人,並幼。

  公晚自謂樂全居士,有樂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注仁宗樂書一卷。神宗嘗賜親紮曰:「卿文章典雅,煥然有三代之風,書之典雅,無以加焉,西漢所不及也。」所與交者,范仲淹、吳育、宋祁三人,皆敬憚之,曰:「不動如山,安道有焉。」晚與軾先大夫游,論古今治亂及一時人物,皆不謀而同。軾與弟轍以是皆得出入門下。

  軾嘗論次其文曰:「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於世,然英雋豪傑之氣,自為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之姿,綜練名實之意,自見於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裡,非秦、漢以來以事君為說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見其全,今公其庶幾乎!」

  嗚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語非不工也,政事文學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臨大事,鮮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為布衣,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歸,未嘗以言徇物,以色假人。雖對人主,必問而後言。毀譽不動,得喪若一,真孔子所謂「大臣以道事君」者。世遠道散,雖志士仁人,或少貶以求用。公獨以邁往之氣,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上不求合於人主,故雖貴而不用,用而不盡;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悅公者寡,不悅公者眾。然至言天下偉人,則必以公為首。世以軾為知言。

  公始為諫官,薦劉夔、王質自代,皆即日擢用。及貝州軍叛,上欲遣公出征,舉明鎬自代,即以為將,而貝州平。熙寧中,軾將往見公于陳,宰相曾公亮謂軾曰:「吾受知張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軾以問公,公悵然久之,曰:「吾嘗密薦公亮,人無知者,豈仁宗以語之乎?」軾以是知公雖不偶於世,而人主信之蓋如此。

  公性與道合,得佛老之妙。屬纊之日,凜然如平生。有星隕於北牖,及薨,赤氣自寢而升,裡人望驚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于宋城縣永安鄉仁孝曲。

  其子恕使以王鞏之《狀》來求《銘》。

  銘曰:

  大道之行,士貴其身。維人求我,匪我求人。
  秦漢以來,士賤君肆。區區僕臣,以得為喜。
  功利之趨,謗毀是逃。我觀其身,夏畦之勞。
  紛紜叢脞,千載一律。帝閔下俗,異人乃出。

  是生我公,龍章鳳姿。翔於千仞,世挽留之。
  浩然直前,有礙則止。放為江河,匯為沼沚。
  穆穆三聖,如天如淵。前席惟誼,見黯必冠。
  豈不用公,道有不契。出其緒餘,則已驚世。

  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雲馭風,與汗漫期。
  噫天何時,複生此傑。我作銘詩,以詔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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