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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漣傳


  楊漣,字文孺,應山人。為人磊落負奇節。萬曆三十五年成進士,除常熟知縣。舉廉吏第一,擢戶科給事中,轉兵科右給事中。

  四十八年,神宗疾,不食且半月,皇太子未得見。漣偕諸給事、禦史走謁大學士方從哲,禦史左光鬥趣從哲問安。從哲曰:「帝諱疾。即問左右,不敢傳。」漣曰:「昔文潞公問宋仁宗疾,內侍不肯言。潞公曰:『天子起居,汝曹不令宰相知,將毋有他志,速下中書行法。』公誠日三問,不必見,亦不必上知,第令宮中知廷臣在,事自濟。公更當宿閣中。」曰:「無故事。」漣曰:「潞公不訶史志聰,此何時,尚問故事耶?」越二日,從哲始率廷臣入問。及帝疾亟,太子尚躊躇宮門外。漣、光鬥遣人語東宮伴讀王安:「帝疾甚,不召太子,非帝意。當力請入侍,嘗藥視膳,薄暮始還。」太子深納之。

  無何,神宗崩。八月丙午朔,光宗嗣位。越四日,不豫。都人喧言鄭貴妃進美姬八人,又使中官崔文升投以利劑,帝一晝夜三四十起。而是時,貴妃據乾清宮,與帝所寵李選侍相結,貴妃為選侍請皇后封,選侍亦請封貴妃為皇太后。帝外家王、郭二戚畹,遍謁朝士,泣朔宮禁危狀,謂:「帝疾必不起,文升藥故也,非誤也。鄭、李交甚固,包藏禍心。」廷臣聞其語,憂甚。而帝果趣禮部封貴妃為皇太后。漣、光鬥乃倡言於朝,共詰責鄭養性,令貴妃移宮,貴妃即移慈寧。漣遂劾崔文升用藥無狀,請推問之。且曰:「外廷流言,謂陛下興居無節,侍禦蠱惑。必文升藉口以掩其用藥之奸,文升之黨煽布以預杜外廷之口。既損聖躬,又虧聖德,罪不容死。至貴妃封號,尤乖典常。尊以嫡母,若大行皇后何?尊以生母,若本生太后何?請亟寢前命。」疏上,越三日丁卯,帝召見大臣,並及漣,且宣錦衣官校。眾謂漣疏忤旨,必廷杖,囑從哲為解。從哲勸漣引罪,漣抗聲曰:「死即死耳,漣何罪?」及入,帝溫言久之,數目漣,語外廷毋信流言。遂逐文升,停封太后命。再召大臣皆及漣。

  漣自以小臣預顧命感激,誓以死報。九月乙亥朔,昧爽,帝崩。廷臣趨入,諸大臣周嘉謨、張問達、李汝華等慮皇長子無嫡母、生母,勢孤孑甚,欲共托之李選侍。漣曰:「天子寧可托婦人?且選侍昨於先帝召對群臣時,強上入,複推之出,是豈可托幼主者?請亟見儲皇,即呼萬歲,擁出乾清,暫居慈慶。」語未畢,大學士方從哲、劉一燝、韓爌至,漣趣諸大臣共趨乾清宮。閽人持梃不容入,漣大罵:「奴才!皇帝召我等。今已晏駕,若曹不聽入,欲何為!」閽人卻,乃入臨。群臣呼萬歲,請於初六日登極,而奉駕至文華殿,受群臣嵩呼。駕甫至中宮,內豎從寢閣出,大呼:「拉少主何往?主年少畏人!」有攬衣欲奪還者。漣格而訶之曰:「殿下群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複畏何人!」乃擁至文華殿。禮畢,奉駕入慈慶宮。當是時,李選侍居乾清。一燝奏曰:「殿下暫居此,俟選侍出宮訖,乃歸乾清宮。」群臣遂退議登極期,語紛紛未定,有請改初三者,有請於即日午時者。漣曰:「今海宇清晏,內無嫡庶之嫌。父死之謂何?含斂未畢,袞冕臨朝,非禮也。」或言登極則人心安,漣曰:「安與不安,不在登極早暮。處之得宜,即朝委裘何害?」議定,出過文華殿。太僕少卿徐養量、禦史左光鬥至,責漣誤大事,唾其面曰:「事脫不濟,汝死,肉足食乎!」漣為竦然。乃與光鬥從周嘉謨于朝房,言選侍無恩德,必不可同居。

  明日,嘉謨、光鬥各上疏請選侍移宮。初四日得俞旨。而選侍聽李進忠計,必欲皇長子同居,惡光鬥疏中「武氏」語,議召皇長子,加光鬥重譴。漣遇內豎於麟趾門,內豎備言狀。漣正色曰:「殿下在東宮為太子,今則為皇帝,選侍安得召?且上已十六歲,他日即不奈選侍何,若曹置身何地?」怒目視之,其人退。給事中惠世揚、禦史張潑入東宮門,駭相告曰:「選侍欲垂簾處光鬥,汝等何得晏然?」漣曰:「無之。」出皇極門,九卿科道議上公疏,未決。

  初五日傳聞欲緩移宮期。漣及諸大臣畢集慈慶宮門外,漣語從哲趣之。從哲曰:「遲亦無害。」漣曰:「昨以皇長子就太子宮猶可,明日為天子,乃反居太子宮以避宮人乎?即兩宮聖母如在,夫死亦當從子。選侍何人,敢欺藐如此!」時中官往來如織,或言選侍亦顧命中人。漣斥之曰:「諸臣受顧命於先帝,先帝自欲先顧其子,何嘗先顧其嬖媵?請選侍於九廟前質之,若曹豈食李家祿者?能殺我則已,否則,今日不移死不去。」一燝、嘉謨助之,詞色俱厲,聲徹御前。皇長子使使宣諭,乃退。複抗疏言:「選侍陽托保護之名,陰圖專擅之實,宮必不可不移。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在今日,諸大臣贊決之,亦惟今日。」其日,選侍遂移宮,居仁壽殿。明日庚辰,熹宗即位。自光宗崩,至是凡六日。漣與一燝、嘉謨定宮府危疑,言官惟光鬥助之,餘悉聽漣指。漣鬚髮盡白,帝亦數稱忠臣,未幾,遷兵科都給事中。禦史馮三元等極詆熊廷弼,漣疏諭其事,獨持平。旋劾兵部尚書黃嘉善八大罪,嘉善罷去。

  當選侍之移宮也,漣即言于諸大臣曰:「選侍不移宮,非所以尊天子。既移宮,又當有以安選侍。是在諸公調護,無使中官取快私仇。」既而諸奄果為流言。禦史賈繼春遂上書內閣,謂不當於新君禦極之初,首勸主上以違忤先帝,逼逐庶母,表裡交構,羅織不休,俾先帝玉體未寒,遂不能保一姬女。蓋是時,選侍宮奴劉遜、劉朝、田詔等以盜寶系獄,詞連選侍父。諸奄計無所出,則妄言選侍投繯,皇八妹入井,以熒惑朝士。繼春藉其言,首發難。於是光鬥上疏述移宮事。而帝降諭言選侍氣毆聖母,及要挾傳封皇后,與即日欲垂簾聽政語,又言:「今奉養李氏于噦鸞宮,尊敬不敢怠。」大學士從哲封還上諭。帝複降諭言選侍過惡,而自白贍養優厚,俾廷臣知。未幾,噦鸞宮災。帝諭內閣,言選侍暨皇八妹無恙。而是時,給事中周朝瑞謂繼春生事,繼春與相詆諆,乃複上書內閣,有:「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誰憐;孀寡之未亡人,雉經莫訴」語。朝瑞與辨駁者再。漣恐繼春說遂滋,亦上《敬述移宮始末疏》,且言:「選侍自裁,皇八妹入井,蜚語何自,臣安敢無言。臣寧使今日忤選侍,無甯使移宮不速,不幸而成女後獨覽文書、稱制垂簾之事。」帝優詔褒漣志安社稷,複降諭備述宮掖情事。繼春及其黨益忌漣,詆漣結王安,圖封拜。漣不勝憤,冬十二月抗章乞去,即出城候命。帝複褒其忠直而許之歸。天啟元年春,繼春按江西還,抵家,見帝諸諭,乃具疏陳上書之實。帝切責,罷其官。漣、繼春先後去,移宮論始息。

  天啟二年起漣禮科都給事中,旋擢太常少卿。明年冬,拜左僉都禦史。又明年春,進左副都禦史。而是時魏忠賢已用事,群小附之,憚眾正盈朝,不敢大肆。漣益與趙南星、左光鬥、魏大中輩激揚諷議,務植善類,抑憸邪。忠賢及其黨銜次骨,遂興汪文言獄,將羅織諸人。事雖獲解,然正人勢日危。其年六月,漣遂抗疏劾忠賢,列其二十四大罪,言:

  高皇帝定令,內官不許干預外事,只供掖廷灑掃,違者法無赦。聖明在禦,乃有肆無忌憚,濁亂朝常,如東廠太監魏忠賢者。敢列其罪狀,為陛下言之。

  忠賢本市井無賴,中年淨身,夤入內地,初猶謬為小忠、小信以幸恩,繼乃敢為大奸、大惡以亂政。祖制,以擬旨專責閣臣。自忠賢擅權,多出傳奉,或逕自內批,壞祖宗二百餘年之政體,大罪一。

  劉一燝、周嘉謨,顧命大臣也,忠賢令孫傑論去。急於翦己之忌,不容陛下不改父之臣,大罪二。

  先帝賓天,實有隱恨,孫慎行、鄒元標以公義發憤,忠賢悉排去之。顧於黨護選侍之沈紘,曲意綢繆,終加蟒玉。親亂賊而仇忠義,大罪三。

  王紀、鐘羽正先年功在國本。及紀為司寇,執法如山;羽正為司空,清修如鶴。忠賢構黨斥逐,必不容盛時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

  國家最重無如枚蔔。忠賢一手握定,力阻首推之孫慎行、盛以弘,更為他辭以錮其出。豈真欲門生宰相乎?大罪五。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去歲南太宰、北少宰皆用陪推,致一時名賢不安其位。顛倒銓政,掉弄機權,大罪六。

  聖政初新,正資忠直。乃滿朝薦、文震孟、熊德陽、江秉謙、徐大相、毛士龍、侯震暘等,抗論稍忤,立行貶黜,屢經恩典,竟阻賜環。長安謂天子之怒易解,忠賢之怒難調,大罪七。

  然猶曰外廷臣子也。去歲南郊之日,傳聞宮中有一貴人,以德性貞靜,荷上寵注。忠賢恐其露己驕橫,托言急病,置之死地。是陛下不能保其貴幸矣,大罪八。

  猶曰無名封也。裕妃以有妊傳封,中外方為慶倖。忠賢惡其不附己,矯旨勒令自盡。是陛下不能保其妃嬪矣,大罪九。

  猶曰在妃嬪也。中宮有慶,已經成男,乃忽焉告殞,傳聞忠賢與奉聖夫人實有謀焉。是陛下且不能保其子矣,大罪十。

  先帝青宮四十年,所與護持孤危者惟王安耳。即陛下倉卒受命,擁衛防維,安亦不可謂無勞。忠賢以私忿,矯旨殺於南苑。是不但仇王安,而實敢仇先帝之老奴,況其他內臣無罪而擅殺擅逐者,又不知幾千百也,大罪十一。

  今日獎賞,明日祠額,要挾無窮,王言屢褻。近又于河間毀人居屋,起建牌坊,鏤鳳雕龍,干雲插漢,又不止塋地僣擬陵寢而已,大罪十二。

  今日蔭中書,明日蔭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誥敕之館目不識丁。如魏良弼、魏良材、魏良卿、魏希孔及其甥傅應星等,濫襲恩蔭,褻越朝常,大罪十三。

  用立枷之法,戚畹家人駢首畢命,意欲誣陷國戚,動搖中宮。若非閣臣力持,言官糾正,椒房之戚,又興大獄矣,大罪十四。

  良鄉生員章士魁,坐爭煤窯,托言開礦而致之死。假令盜長陵一抔土,何以處之?趙高鹿可為馬,忠賢煤可為礦,大罪十五。

  王思敬等牧地細事,責在有司。忠賢乃幽置檻阱,恣意搒掠,視士命如草菅,大罪十六。

  給事中周士樸執糾織監。忠賢竟停其升遷,使吏部不得專銓除,言官不敢司封駁,大罪十七。

  北鎮撫劉僑不肯殺人媚人,忠賢以不善鍛煉,遂致削籍。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而忠賢之律令不敢不遵,大罪十八。

  給事中魏大中遵旨蒞任,忽傳旨詰責。及大中回奏,台省交章,又再褻王言。毋論玩言官於股掌,而煌煌天語,朝夕紛更,大罪十九。

  東廠之設,原以緝奸。自忠賢受事,日以快私仇、行傾陷為事。縱野子傅應星、陳居恭、傅繼教輩,投匭設阱。片語稍違,駕帖立下,勢必興同文館獄而後已,大罪二十。

  邊警未息,內外戒嚴,東廠訪緝何事?前奸細韓宗功潛入長安,實主忠賢司房之邸,事露始去。假令天不悔禍,宗功事成,未知九廟生靈安頓何地,大罪二十一。

  祖制,不蓄內兵,原有深意。忠賢與奸相沈紘創立內操,藪匿奸宄,安知無大盜、刺客為敵國窺伺者潛入其中。一旦變生肘腋,可為深慮,大罪二十二。

  忠賢進香涿州,警蹕傳呼,清塵墊道,人以為大駕出幸。及其歸也,改駕四馬,羽幢青蓋,夾護環遮,儼然乘輿矣。其間入幕效謀,叩馬獻策者,實繁有徒。忠賢此時自視為何如人哉?大罪二十三。

  夫寵極則驕,恩多成怨。聞今春忠賢走馬御前,陛下射殺其馬,貸以不死。忠賢不自伏罪,進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堤防,介介不釋。從來亂臣賊子,只爭一念,放肆遂至不可收拾,奈何養虎兕於肘腋間乎!此又寸臠忠賢,不足盡其辜者,大罪二十四。

  凡此逆跡,昭然在人耳目。乃內廷畏禍而不敢言,外廷結舌而莫敢奏。間或奸狀敗露,則又有奉聖夫人為之彌縫。甚至無恥之徒,攀附枝葉,依託門牆,更相表裡,迭為呼應。積威所劫,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內,亦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即如前日,忠賢已往涿州,一切政務必星夜馳請,待其既旋,詔旨始下。天顏咫尺,忽慢至此,陛下之威靈尚尊於忠賢否邪?陛下春秋鼎盛,生殺予奪,豈不可以自主?何為受制么紵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莫必其命?伏乞大奮雷霆,集文武勳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並出奉聖夫人于外,用消隱憂,臣死且不朽。

  忠賢初聞疏,懼甚。其党王體乾及客氏力為保持,遂令魏廣微調旨切責漣。先是,漣疏就欲早朝面奏。值次日免朝,恐再宿機泄,遂於會極門上之,忠賢乃得為計。漣愈憤,擬對仗複劾之,忠賢詗知,遏帝不禦朝者三日。及帝出,群閹數百人衷甲夾陛立,敕左班官不得奏事,漣乃止。

  自是,忠賢日謀殺漣。至十月,吏部尚書趙南星既逐,廷推代者,漣注籍不與。忠賢矯旨責漣大不敬,無人臣禮,偕吏部侍郎陳于廷、僉都禦史左光鬥並削籍。忠賢恨不已,再興汪文言獄,將羅織殺漣。五年,其党大理丞徐大化劾漣、光鬥黨同伐異,招權納賄,命逮文言下獄鞫之。許顯純嚴鞫文言,使引漣納熊廷弼賄。文言仰天大呼曰:「世豈有貪贓楊大洪哉!」至死不承。大洪者,漣別字也。顯純乃自為獄詞,坐漣贓二萬,遂逮漣。士民數萬人擁道攀號,所曆村市,悉焚香建醮,祈祐漣生還。比下詔獄,顯純酷法拷訊,體無完膚。其年七月遂於夜中斃之,年五十四。

  漣素貧,產入官不及千金。母妻止宿譙樓,二子至乞食以養。征贓令急,鄉人競出貲助之,下至賣菜傭亦為輸助。其節義感人如此。崇禎初,贈太子太保、兵部尚書,諡忠烈,官其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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