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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贄傳(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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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賞以存勸,罰以示懲,勸以懋有庸,懲以威不恪。故賞罰之於馭眾也,猶繩墨之于曲直,權衡之揣重輕,輗軏之所以行車,銜勒之所以服馬也。馭眾而不用賞罰,則善惡相混而能否莫殊;用之而不當功過,則奸妄寵榮而忠實擯抑。夫如是,若聰明可衒,律度無章,則用與不用,其弊一也。自頃權移於下,柄失於朝,將之號令,既鮮克行之于軍,國之典章,又不能施之於將,務相遵養,苟度歲時。欲賞一有功,翻慮無功者反側;欲罰一有罪,複慮同惡者憂虞。罪以隱忍而不彰,功以嫌疑而不賞,姑息之道,乃至於斯。故使忘身效節者,獲誚於等夷;率眾先登者,取怨於士卒;僨軍蹙國者,不懷於愧畏;緩救失期者,自以為智能。褒貶既闕而不行,稱毀複紛然相亂,人雖欲善,誰為言之?況又公忠者,直己而不求於人,反罹困厄;敗撓者,行私而苟媚於眾,例獲優崇。此義士所以痛心,勇夫所以解體也。又有遇敵而所守不固,陳謀而其效靡成;將帥則以資糧不足為詞,有司複以供給無闕為解。既相執證,理合辨明,朝廷每為含糊,未嘗窮究曲直。措理者吞聲而靡訴,誣善者罔上而不慚。馭眾若斯,可謂課責虧度矣! 課責虧度,措置乖方,將不得竭其材,卒不得盡其力,屯集雖眾,戰陣莫前。虜每越境橫行,若涉無人之地;遞相推倚,無敢誰何,虛張賊勢上聞,則曰兵少不敵。朝廷莫之省察,惟務徵發益師,無裨備禦之功,重增供億之弊。閭井日耗,徵求日繁,以編戶傾家破產之資,兼有司榷鹽稅酒之利,總其所入,半以事邊,制用若斯,可謂財匱於兵眾矣! 今四夷之最強盛為中國甚患者,莫大于吐蕃,舉國勝兵之徒,才當中國十數大郡而已。其于內虞外備,亦與中國不殊,所能寇邊,數則蓋寡。且又器非犀利,甲不堅完,識迷韜鈐,藝乏趫敏。動則中國畏其眾而不敢抗,靜則中國憚其強而不敢侵,厥理何哉?良以中國之節制多門,蕃醜之統帥專一故也。夫統帥專則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則號令不貳,號令不貳則進退可齊,進退可齊則疾徐如意,疾徐如意則機會靡愆,機會靡愆則氣勢自壯!斯乃以少為眾,以弱為強,變化翕辟,在於反掌之內。是猶臂之使指,心之制形,若所任得人,則何敵之有!夫節制多門則人心不一,人心不一則號令不行,號令不行則進退難必,進退難必則疾徐失宜,疾徐失宜則機會不及,機會不及則氣勢自衰!斯乃勇廢為尫,眾散為弱,逗撓離析,兆乎戰陣之前。是猶一國三公,十羊九牧,欲令齊肅,其可得乎?開元、天寶之間,控禦西北兩蕃,唯朔方、河西、隴右三節度而已,猶慮權分勢散,或使兼而領之。中興已來,未遑外討,僑隸四鎮于安定,權附隴右於扶風,所當西北兩蕃,亦朔方、涇原、隴右、河東節度而已,關東戍卒,至則屬焉。雖委任未盡得人,而措置尚存典制。自頃逆泚誘涇、隴之眾叛,懷光汙朔方之軍,割裂誅鋤,所餘無幾。而又分朔方之地,建牙擁節者,凡三使焉。其餘鎮軍,數且四十,皆承特詔委寄,各降中貴監臨,人得抗衡,莫相稟屬。每俟邊書告急,方令計會用兵,既無軍法下臨,唯以客禮相待。是乃從容拯溺,揖讓救焚,冀無阽危,固亦難矣!夫兵,以氣勢為用者也,氣聚則盛,散則消;勢合則威,析則弱。今之邊備,勢弱氣消,建軍若斯,可謂力分於將多矣。 理戎之要,最在均齊,故軍法無貴賤之差,軍實無多少之異,是將所以同其志而盡其力也。如或誘其志意,勉其藝能,則當閱其材,程其勇,校其勞逸,度其安危,明申練覆優劣之科,以為衣食等級之制。使能者企及,否者息心,雖有薄厚之殊,而無觖望之釁。蓋所謂日省月試,餼稟均事,如權量之無情于物,萬人莫不安其分而服其平也。今者窮邊之地,長鎮之兵,皆百戰傷夷之余,終年勤苦之劇,角其所能則練習,度其所處則孤危,考其服役則勞,察其臨敵則勇。然衣糧所給,唯止當身,例為妻子所分,常有凍餒之色。而關東戍卒,歲月踐更,不安危城,不習戎備,怯于應敵,懈于服勞。然衣糧所頒,厚逾數等,繼以茶藥之饋,益以蔬醬之資。豐約相形,懸絕斯甚。又有素非禁旅,本是邊軍,將校詭為媚詞,因請遙隸神策,不離舊所,唯改虛名,其於稟賜之饒,遂有三倍之益。此儔類所以忿恨,忠良所以憂嗟,疲人所以流亡,經費所以褊匱。夫事業未異,而給養有殊,人情之所不能甘也,況乎矯佞行而稟賜厚,績藝劣而衣食優,苟未忘懷,能無慍怒!不為戎首,則已可嘉,而欲使其協力同心,以攘寇難,雖有韓、白、孫、吳之將,臣知其必不能焉。養士若斯,可謂怨生於不均矣! 凡欲選任將帥,必先考察行能,然後指以所授之方,語以所委之事,令其自揣可否,自陳規模。須某色甲兵,藉某人參佐,要若干士馬,用若干資糧,某處置軍,某時成績,始終要領,悉俾經綸,於是觀其計謀,校其聲實。若謂材無足取,言不可行,則當退之于初,不宜貽慮於其後也。若謂志氣足任,方略可施,則當要之於終,不宜掣肘於其間也。夫如是,則疑者不使,使者不疑;勞神於選才,端拱於委任。既委其事,既足其求,然後可以核其否臧,行其賞罰。受賞者不以為濫,當罰者無得而辭,付授之柄既專,苟且之心自息。是以古之遣將帥者,君親推轂而命之曰:「自閫以外,將軍裁之。」又賜鈇鉞,示令專斷。故軍容不入國,國容不入軍,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誠謂機宜不可以遠決,號令不可以兩從,未有委任不專,而望其克敵成功者也。自頃邊軍去就,裁斷多出宸衷,選置戎臣,先求易制,多其部以分其力,輕其任以弱其心,雖有所懲,亦有所失。遂令分閫責成之義廢,死綏任咎之志衰,一則聽命,二亦聽命,爽於軍情亦聽命,乖於事宜亦聽命。若所置將帥,必取於承順無違,則如斯可矣;若有意平凶靖難,則不可。夫兩境相接,兩軍相持,事機之來,間不容息,蓄謀而俟,猶恐失之,臨時始謀,固已疏矣。況乎千里之遠,九重之深,陳述之難明,聽覽之不一,欲其事無遺策,雖聖者亦有所不能焉。設使謀慮能周,其如權變無及!戎虜馳突,迅如風飆,驛書上聞,旬月方報。守土者以兵寡不敢抗敵,分鎮者以無詔不肯出師,逗留之間,寇已奔逼,托於救援未至,各且閉壘自全。牧馬屯牛,鞠為椎剽;穡夫樵婦,罄作俘囚。雖詔諸鎮發兵,唯以虛聲應援,互相瞻顧,莫敢遮邀,賊既縱掠退歸,此乃陳功告捷。其敗喪則減百而為一,其捃獲則張百而成千。將帥既幸于總制在朝,不憂於罪累;陛下又以為大權由己,不究事情。用師若斯,可謂機失於遙制矣! 理兵而措置乖方,馭將而賞罰虧度,制用而財匱,建兵而力分,養士而怨生,用師而機失,此六者,疆場之蟊賊,軍旅之膏肓也。蟊賊不除,而但滋之以糞溉,膏肓不療,而唯啖之以滑甘,適足以養其害,速其災,欲求稼穡豐登,膚革充美,固不可得也。 臣愚謂宜罷諸道將士番替防秋之制,率因舊數而三分之:其一分委本道節度使募少壯願住邊城者以徙焉;其一分則本道但供衣糧,委關內、河東諸軍州募蕃、漢子弟願傅邊軍者以給焉;又一分亦令本道但出衣糧,加給應募之人,以資新徙之業。又令度支散于諸道和市耕牛,兼雇召工人,就諸軍城繕造器具。募人至者,每家給耕牛一頭,又給田農水火之器,皆令充備。初到之歲,與家口二人糧,並賜種子,勸之播植,待經一稔,俾自給家。若有餘糧,官為收糴,各酬倍價,務獎營田。既息踐更徵發之煩,且無幸災苟免之弊。寇至則人自為戰,時至則家自力農。是乃兵不得不強,食不得不足,與夫倏來忽往,豈可同等而論哉! 臣又謂宜擇文武能臣一人為隴右元帥,應涇、隴、鳳翔、長武城、山南西道等節度管內兵馬,悉以屬焉;又擇一人為朔方元帥,應鄜坊、邠甯、靈夏等節度管內兵馬,悉以屬焉;又擇一人為河東元帥,河東、振武等節度管內兵馬,悉以屬焉。三帥各選臨邊要會之州以為理所,見置節度,有非要者,隨所便近而並之。唯元帥得置統軍,餘並停罷。其三帥部內太原、鳳翔等府及諸郡戶口稍多者,慎揀良吏以為尹守,外奉師律,內課農桑,俾為軍糧,以壯戎府。理兵之宜既得,選帥之授既明,然後減奸濫虛浮之費以豐財,定衣糧等級之制以和眾,弘委任之道以宣其用,懸賞罰之典以考其成。而又慎守中國之所長,謹行當今之所易,則八利可致,六失可除。如是而戎狄不威懷,疆場不寧謐者,未之有也。諸侯軌道,庶類服從。如是而教令不行,天下不理者,亦未之有也。以陛下之英鑒,民心之思安,四方之小休,兩寇之方靜,加以頻年豐稔,所在積糧,此皆天贊國家,可以立制垂統之時也。時不久居,事不常兼,已過而追,雖悔無及。明主者,不以言為罪,不以人廢言,罄陳狂愚,惟所省擇。 德宗極深嘉納,優詔褒獎之。 贄在中書,政不便於時者,多所條奏。德宗雖不能皆可,而心頗重之。初,竇參既貶郴州,節度使劉士甯餉參絹數千匹。湖南觀察使李巽與參有隙,具事奏聞,德宗不悅。會右庶子姜公輔于上前聞奏,稱「竇參嘗語臣雲:陛下怒臣未已」,德宗怒,再貶參,竟殺之。時議雲公輔奏竇參語得之於贄,雲參之死,贄有力焉。又素惡於公異、于邵,既輔政而逐之,談者亦以為厄。 戶部侍郎、判度支裴延齡,奸宄用事,天下嫉之如仇。以得幸于天子,無敢言者。贄獨以身當之,屢于延英面陳其不可,累上疏極言其弊。延齡日加譖毀。十年十二月,除太子賓客,罷知政事。贄性畏慎,及策免私居,朝謁之外,不通賓客,無所過從。十一年春,旱,邊軍芻粟不給,具事論訴;延齡言贄與張滂、李充等搖動軍情,語在《延齡傳》。德宗怒,將誅贄等四人,會諫議大夫陽城等極言論奏,乃貶贄為忠州別駕。 贄初入翰林,特承德宗異顧,歌詩戲狎,朝夕陪遊。及出居艱阻之中,雖有宰臣,而謀猷參決,多出於贄,故當時目為「內相」。從幸山南,道途艱險,扈從不及,與帝相失,一夕不至,上喻軍士曰:「得贄者賞千金。」翌日贄謁見,上喜形顏色,其寵待如此。既與二吳不協,漸加浸潤,恩禮稍薄;及通玄敗,上知誣枉,遂複見用。贄以受人主殊遇,不敢愛身,事有不可,極言無隱。朋友規之,以為太峻,贄曰:「吾上不負天子,下不負吾所學,不恤其他。」精於吏事,斟酌決斷,不失錙銖。嘗以「詞詔所出,中書舍人之職,軍興之際,促迫應務,權令學士代之;朝野乂寧,合歸職分,其命將相制詔,卻付中書行譴。」又言「學士私臣,玄宗初令待詔,止于唱和文章而已」。物議是之。德宗以贄指斥通微、通玄,故不可其奏。 贄在忠州十年,常閉關靜處,人不識其面,複避謗,不著書。家居瘴鄉,人多癘疫,乃抄撮方書,為《陸氏集驗方》五十卷,行於代。初,贄秉政,貶駕部員外郎李吉甫為明州長史,量移忠州刺史。贄在忠州,與吉甫相遇,昆弟、門人咸為贄憂,而吉甫忻然厚禮,都不銜前事,以宰相禮事之,猶恐其未信不安,日與贄相狎,若平生交契者。贄初猶慚懼,後乃深交。時論以吉甫為長者。後有薛延者,代吉甫為刺史,延朝辭日,德宗令宣旨慰安。而韋皋累上表請以贄代己。順宗即位,與陽城、鄭余慶同詔征還。詔未至而贄卒,時年五十二,贈兵部尚書,諡曰宣。 子簡禮,登進士第,累辟使府。 *** 史臣曰:近代論陸宣公,比漢之賈誼,而高邁之行,剛正之節,經國成務之要,激切仗義之心,初蒙天子重知,末塗淪躓,皆相類也。而誼止中大夫,贄及台鉉,不為不遇矣。昔公孫鞅挾三策說秦王,淳於髡以隱語見齊君,從古以還,正言不易。昔周昭戒急論議,正為此也。贄居珥筆之列,調飪之地,欲以片心除眾弊,獨手遏群邪,君上不亮其誠,群小共攻其短,欲無放逐,其可得乎!《詩》稱「其維哲人,告之話言」,又有「誨爾」、「聽我」之恨,此皆賢人君子,歎言不見用也。故堯諮禹拜,千載一時,攜手提耳,豈容易哉! 贊曰:良臣悟主,我有嘉猷。多僻之君,為善不周。忠言救失,啟沃曰讎。勿貽天問,蒼昊悠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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