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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劉岳與涼州刺史張茂相持於河上,曜自隴長驅至西河,戎卒二十八萬五千,臨河列營,百餘裡中,鐘鼓之聲沸河動地,自古軍旅之盛未有斯比。茂臨河諸戍皆望風奔退。揚聲欲百道俱渡,直至姑臧,涼州大怖,人無固志。諸將鹹欲速濟,曜曰:「吾軍旅雖盛,不逾魏武之東也。畏威而來者,三有二焉。中軍宿衛已皆疲老,不可用也。張氏以吾新平陳安,師徒殷盛,以形聲言之,非彼五郡之眾所能抗也,必怖而歸命,受制稱藩,吾複何求!卿等試之,不出中旬,張茂之表不至者,吾為負卿矣。」茂懼,果遣使稱藩,獻馬一千五百匹,牛三千頭,羊十萬口,黃金三百八十斤,銀七百斤,女妓二十人,及諸珍寶珠玉、方域美貨不可勝紀。曜大悅,使其大鴻臚田崧署茂使持節、假黃鉞、侍中、都督涼南北秦梁益巴漢隴右西域雜夷匈奴諸軍事、太師、領大司馬、涼州牧、領西域大都護、護氐羌校尉、涼王。曜至自河西,遣胡元增其父及妻墓高九十尺。

  楊難敵以陳安既平,內懷危懼,奔於漢中。鎮西劉厚追擊之,獲其輜重千餘兩,士女六千餘人,還之仇池。曜以大鴻臚田崧為鎮南大將軍、益州刺史,鎮仇池,以劉嶽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進封中山王。

  初,靳准之亂,曜世子胤沒于黑匿郁鞠部,至是,胤自言,郁鞠大驚,資給衣馬,遣子送之。曜對胤悲慟,嘉郁鞠忠款,署使持節、散騎常侍、忠義大將軍、左賢王。胤字義孫,美姿貌,善機對,年十歲,身長七尺五寸,眉鬢如畫。聰奇之,謂曜曰:「此兒神氣豈同義真乎!固當應為卿之塚嫡,卿可思文王廢伯邑考立武王之意也。」曜曰:「臣之藩國,僅能守祭祀便足矣,不可以亂長幼之倫也。」聰曰:「卿勳格天地,國兼百城,當世祚太師,受專征之任,五侯九伯得專征之者,卿之子孫,柰何言同諸藩國也!義真既不能遠追太伯高讓之風,吾不過為卿封之以一國。」義真,曜子儉之字也。於是封儉為臨海王,立胤為世子。胤雖少離屯難,流躓殊荒,而風骨俊茂,爽朗卓然;身長八尺三寸,發與身齊,多力善射,驍捷如風雲,曜因以重之,其朝臣亦屬意焉。曜於是顧謂群下曰:「義孫可謂歲寒而不凋,涅而不淄者矣。義光雖先已樹立,然沖幼儒謹,恐難乎為今世之儲貳也,懼非所以上固社稷,下愛義光。義孫年長明德,又先世子也,朕欲遠追周文,近蹤光武,使宗廟有太山之安,義光饗無疆之福,于諸卿意如何?」其太傅呼延晏等鹹曰:「陛下遠擬周漢,為國家無窮之計,豈惟臣等賴之,實亦宗廟四海之慶。」左光祿卜泰、太子太保韓廣等進曰:「陛下若以廢立為是也,則不應降日月之明,垂訪群下。若以為疑也,固思聞臣等異同之言,竊以誠廢太子非也。何則?昔周文以未建之前,擇聖表而超樹之可也。光武緣母色而廢立,豈足為聖朝之模範!光武誠以東海篡統,何必不如明帝!皇子胤文武才略,神度弘遠,信獨絕一時,足以擬蹤周發;然太子孝友仁慈,志尚沖雅,亦足以堂負聖基,為承平之賢主。何況儲宮者,六合人神所系望也,不可輕以廢易。陛下誠實爾者,臣等有死而已,未敢奉詔。」曜默然。胤前泣曰:「慈父之于子也,當務存《屍鳩》之仁,何可替熙而立臣也!陛下謬恩乃爾者,臣請死於此,以明赤心。且陛下若愛忘其醜,以臣微堪指授,亦當能輔導義光,仰遵聖軌。」因歔欷流涕,悲感朝臣。曜亦以太子羊氏所生,羊有寵,哀之不忍廢,乃止。追諡前妻卜氏為元悼皇后,胤之母也。卜泰,胤之舅,曜嘉之,拜上光祿大夫、儀同三司、領太子太傅。封胤為永安王,署侍中、衛大將軍、都督二宮禁衛諸軍事、開府儀同三司、錄尚書事,領太子太傅,號曰皇子。命熙于胤盡家人之禮。

  時有鳳皇將五子翔於故未央殿五日,悲鳴不食皆死。曜立後劉氏。

  石勒將石他自雁門出上郡,襲安國將軍、北羌王盆句除,俘三千餘落,獲牛馬羊百余萬而歸。曜大怒,投袂而起。是日次於渭城,遣劉嶽追之,曜次於富平,為嶽聲援。岳及石他戰於河濱,敗之,斬他及其甲士一千五百級,赴河死者五千余人,悉收所虜,振旅而歸。

  楊難敵自漢中還襲仇池,克之,執田崧,立之於前。難敵左右叱崧令拜,崧瞋目叱之曰:「氐狗!安有天子牧伯而向賊拜乎!」難敵曰:「子岱,吾當與子終定大事。子謂劉氏可為盡忠,吾獨不可乎!」崧厲色大言曰:「若賊氐奴才,安敢欲希覬非分!吾寧為國家鬼,豈可為汝臣,何不速殺我!」顧排一人,取其劍,前刺難敵,不中,為難敵所殺。

  曜遣劉岳攻石生於洛陽,配以近郡甲士五千,宿衛精卒一萬,濟自盟津。鎮東呼延謨率荊司之眾自崤澠而東。岳攻石勒盟津、石樑二戍,克之,斬獲五千餘級,進圍石生於金墉。石季龍率步騎四萬入自成皋關,岳陳兵以待之。戰于洛西,岳師敗績,岳中流矢,退保石樑。季龍遂塹柵列圍,遏絕內外。岳眾饑甚,殺馬食之。季龍又敗呼延謨,斬之。曜親率軍援岳,季龍率騎三萬來距。曜前軍劉黑大敗季龍將石聰於八特阪。曜次於金穀,夜無故大驚,軍中潰散,乃退如澠池。夜中又驚,士卒奔潰,遂歸長安。季龍執劉岳及其將王騰等八十餘人,並氐羌三千餘人,送于襄國,坑士卒一萬六千。曜至自澠池,素服郊哭,七日乃入城。

  武功豕生犬,上邽馬生牛,及諸妖變不可勝記。曜命其公卿各舉博識直言之士一人,司空劉均舉參軍台產,曜親臨東堂,遣中黃門策問之。產極言其故,曜覽而嘉之,引見東堂,訪以政事。產流涕歔欷,具陳災變之禍,政化之闕,辭旨諒直,曜改容禮之,即拜博士祭酒、諫議大夫,領太史令。其後所言皆驗,曜彌重之,歲中三遷,曆位尚書、光祿大夫、太子少師,位特進。

  曜署劉胤為大司馬,進封南陽王,以漢陽諸郡十三為國;置單于台于渭城,拜大單于,置左右賢王已下,皆以胡、羯、鮮卑、氐、羌豪桀為之。

  曜自還長安,憤恚發病,至是疾瘳,曲赦長安殊死已下。署其汝南王劉咸為太尉、錄尚書事,光祿大夫劉綏為大司徒,蔔泰為大司空。

  曜妻劉氏疾甚,曜親省臨之,問其所欲言。劉泣曰:「妾叔父昶無子,妾少養于叔,恩撫甚隆,無以報德,願陛下貴之。妾叔皚女芳有德色,願備後宮。」曜許之。言終而死,偽諡獻烈皇后。以劉昶為使持節、侍中、大司徒、錄尚書事,進封河南郡公,封昶妻張氏為慈鄉君,立劉皚女芳為皇后,追念劉氏之言也。俄署驃騎劉述為大司徒,劉昶為太保。召公卿已下子弟有勇幹者為親禦郎,被甲乘鎧馬,動止自隨,以充折衝之任。尚書郝述、都水使者支當等固諫,曜大怒,鴆而殺之。

  鹹和三年,夜夢三人金面丹唇,東向逡巡,不言而退,曜拜而履其跡。旦召公卿已下議之,朝臣咸賀以為吉祥,惟太史令任義進曰:「三者,曆運統之極也。東為震位,王者之始次也。金為兌位,物衰落也。唇丹不言,事之畢也。逡巡揖讓,退舍之道也。為之拜者,屈伏於人也。履跡而行,慎不出疆也。東井,秦分也。五車,趙分也。秦兵必暴起,亡主喪師,留敗趙地。遠至三年,近七百日,其應不遠。願陛下思而防之。」曜大懼,於是躬親二郊,飾繕神祠,望秩山川,靡不周及。大赦殊死已下,複百姓租稅之半。長安自春不雨,至於五月。

  曜遣其武衛劉朗率騎三萬襲楊難敵于仇池,弗克,掠三千餘戶而歸。張駿聞曜軍為石氐所敗,乃去曜官號,複稱晉大將軍、涼州牧,遣金城太守張閬及枹罕護軍辛晏、將軍韓璞等率眾數萬人,自大夏攻掠秦州諸郡。曜遣劉胤率步騎四萬擊之,夾洮相持七十餘日。冠軍呼延那雞率親禦郎二千騎,絕其運路。胤濟師逼之,璞軍大潰,奔還涼州。胤追之,及于令居,斬級二萬。張閬、辛晏率眾數萬降於曜,皆拜將軍,封列侯。

  石勒遣石季龍率眾四萬,自軹關西入伐曜,河東應之者五十餘縣,進攻蒲阪。曜將東救蒲阪,懼張駿、楊難敵承虛襲長安,遣其河間王述發氐羌之眾屯于秦州。曜盡中外精銳水陸赴之,自衛關北濟。季龍懼,引師而退。追之,及于高候,大戰,敗之,斬其將軍石瞻,枕屍二百餘裡,收其資仗億計。季龍奔於朝歌。曜遂濟自大陽,攻石生於金墉,決千金堨以灌之。曜不撫士眾,專與嬖臣飲博,左右或諫,曜怒,以為妖言,斬之。大風拔樹,昏霧四塞。聞季龍進據石門,續知勒自率大眾已濟,始議增滎陽戍,杜黃馬關。俄而洛水候者與勒前鋒交戰,擒羯,送之。曜問曰:「大胡自來邪?其眾大小複如何?」羯曰:「大胡自來,軍盛不可當也。」曜色變,使攝金墉之圍,陳於洛西,南北十餘裡。曜少而淫酒,末年尤甚。勒至,曜將戰,飲酒數鬥,常乘赤馬無故局頓,乃乘小馬。比出,複飲酒鬥餘。至於西陽門,捴陣就平,勒將石堪因而乘之,師遂大潰。曜昏醉奔退,馬陷石渠,墜於冰上,被瘡十餘,通中者三,為堪所執,送於勒所。曜曰:「石王!憶重門之盟不?」勒使徐光謂曜曰:「今日之事,天使其然,複雲何邪!」幽曜于河南丞廨,使金瘡醫李永療之,歸於襄國。

  曜瘡甚,勒載以馬輿,使李永與同載。北苑市三老孫機上禮求見曜,勒許之。機進酒於曜曰:「僕谷王,關右稱帝皇。當持重,保土疆。輕用兵,敗洛陽。祚運窮,天所亡。開大分,持一觴。」曜曰:「何以健邪!當為翁飲。」勒聞之,淒然改容曰:「亡國之人,足令老叟數之。」舍曜于襄國永豐小城,給其妓妾,嚴兵圍守。遣劉岳、劉震等乘馬,從男女,衣帢以見曜,曜曰:「久謂卿等為灰土,石王仁厚,全宥至今,而我殺石他,負盟之甚。今日之禍,自其分耳。」留宴終日而去。勒諭曜與其太子熙書,令速降之,曜但敕熙:「與諸大臣匡維社稷,勿以吾易意也。」勒覽而惡之,後為勒所殺。

  熙及劉胤、劉鹹等議西保秦州,尚書胡勳曰:「今雖喪主,國尚全完,將士情一,未有離叛,可共並力距險,走未晚也。」胤不從,怒其沮眾,斬之,遂率百官奔於上邽,劉厚、劉策皆捐鎮奔之。關中擾亂,將軍蔣英、辛恕擁眾數十萬,據長安,遣使招勒,勒遣石生率洛陽之眾以赴之。胤及劉遵率眾數萬,自上邽將攻石生於長安,隴東、武都、安定、新平、北地、扶風、始平諸郡戎夏皆起兵應胤。胤次於仲橋,石生固守長安。勒使石季龍率騎二萬距胤,戰于義渠,為季龍所敗,死者五千余人。胤奔上邽,季龍乘勝追戰,枕屍千里,上邽潰。季龍執其偽太子熙、南陽王劉胤並將相諸王等及其諸卿校公侯已下三千餘人,皆殺之。徙其台省文武、關東流人、秦雍大族九千余人于襄國,又坑其王公等及五郡屠各五千余人於洛陽。曜在位十年而敗。始,元海以懷帝永嘉四年僣位,至曜三世,凡二十有七載,以成帝鹹和四年滅。

  ***

  史臣曰:彼戎狄者,人面獸心,見利則棄君親,臨財則忘仁義者也。投之遐遠,猶懼外侵,而處以封畿,窺我中釁。昔者幽後不綱,胡塵暗于戲水;襄王失禦,戎馬生於關洛。至於算強弱,妙兵權,體興衰,知利害,于我中華未可量也。況元海人傑,必致青雲之上;許以殊才,不居庸劣之下。是以策馬鴻騫,乘機豹變,五部高嘯,一旦推雄,皇枝相害,未有與之爭衡者矣。伊秩啟興王之略,骨都論克定之秋,單于無北顧之懷,獫狁有南郊之祭,大哉天地,茲為不仁矣!若乃習以華風,溫乎雅度;兼其舊俗,則罕規模。雖複石勒稱藩,王彌效款,終為夷狄之邦,未辯君臣之位。至於不遠儒風,虛襟正直,則昔賢所謂並仁義而盜之者焉。

  偽主斯亡,玄明篡嗣,樹恩戎旅,既總威權,關河開曩日之疆,士馬倍前人之氣。然則信不由中,自乖弘遠,貌之為美,處事難終。縱武窮兵,殘忠害謇,佞人方轡,並後載馳,閹豎類於回天,凝科逾於炮烙。遣豺狼之將,逐鷹犬之師,懸旌俯渭,分麾陷洛,鐵馬陵山,胡笳遵渚,粉忠貞於戎手,聚搢紳於京觀。先王井賦,乃眷維桑;舊都宮室,咸成茂草。墜露沾衣,行人灑淚。若乃上古敦龐,不親其子,功成高讓,歸諸有德。爰及三伐,乃用干戈,將以拯厥版蕩,恭膺天命。懿彼武王,殷之列辟,載旆乘時,興兵誓野,投焚既隕,可以絕言。而輕呂旁揮,彤弧三發,豈若響清蹕于常道之門,馳金車于山陽之館!故知黔首來蘇,居今愛古;白旗陳肆,古不如今。胡寇不仁,有同豺豕,役天子以行觴,驅乘輿以執蓋,庾瑉之淚既盡,辛賓加之以血。若乃有生之貴,處死為難,弘在三之義,忘七尺之重,主憂之恨,畢命同歸,自古篡奪,於斯為甚。是以災氣呈形,賊臣苞亂,政荒民散,可以危亡。劉聰竟得壽終,非不幸也。

  曜則天資虓勇,運偶時艱,用兵則王翦之倫,好殺亦董公之亞。而承基丑類,或有可稱。子遠納忠,高旌暫偃;和苞獻直,酆明罷觀。而師之所處,荊棘生焉,自絕強藩,禍成勁敵。天之所厭,人事以之,駭戰士而宵奔,酌戎杯而不醒,有若假手,同乎拾芥。豈石氏之興歟,何不支之甚也!

  贊曰:惟皇不範,邇甸居穹。丹朱罕嗣,冒頓爭雄。胡旌揚月,朔馬騰風。埃塵淮浦,虓呼河宮。未央朝寂,謻門旦空。郭欽之慮,辛有知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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