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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傳(2)


  敦既得志,暴慢愈甚,四方貢獻多入己府,將相嶽牧悉出其門。徙含為征東將軍、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從弟舒為荊州,彬為江州,邃為徐州。含字處弘,凶頑剛暴,時所不齒,以敦貴重,故曆顯位。敦以沈充、錢鳳為謀主,諸葛瑤、鄧岳、周撫、李恒、謝雍為爪牙。充等並兇險驕恣,共相驅扇,殺戮自己;又大起營府,侵人田宅,發掘古墓,剽掠市道,士庶解體,鹹知其禍敗焉。敦從弟豫章太守棱日夜切諫,敦怒,陰殺之。敦無子,養含子應。及敦病甚,拜應為武衛將軍以自副。錢鳳謂敦曰:「脫其不諱,便當以後事付應。」敦曰:「非常之事,豈常人所能!且應年少,安可當大事。我死之後,莫若解眾放兵,歸身朝廷,保全門戶,此計之上也。退還武昌,收兵自守,貢獻不廢,亦中計也。及吾尚存,悉眾而下,萬一僥倖,計之下也。」鳳謂其黨曰:「公之下計,乃上策也。」遂與沈充定謀,須敦死後作難。

  敦又忌周劄,殺之而盡滅其族。常從督冉曾、公乘雄等為元帝腹心,敦又害之。以宿衛尚多,奏令三番休二。及敦病篤,詔遣侍中陳晷、散騎常侍虞騑問疾。時帝將討敦,微服至蕪湖,察其營壘,又屢遣大臣訊問其起居。遷含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含子瑜散騎常侍。

  敦以溫嶠為丹陽尹,欲使覘伺朝廷。嶠至,具言敦逆謀。帝欲討之,知其為物情所畏服,乃偽言敦死,於是下詔曰:

  先帝以聖德應運,創業江東,司徒導首居心膂,以道翼讃。故大將軍敦參處股肱,或內或外,夾輔之勳,與有力焉。階緣際會,遂據上宰,杖節專征,委以五州。刁協、劉隗立朝不允,敦抗義致討,情希鬻拳,兵雖犯順,猶嘉乃誠,禮秩優崇,人臣無貳。事解之後,劫掠城邑,放恣兵人,侵及宮省;背違赦信,誅戮大臣;縱凶極逆,不朝而退。六合阻心,人情同憤。先帝含垢忍恥,容而不責,委任如舊,禮秩有加。朕以不天,尋丁酷罰,煢煢在疚,哀悼靡寄。而敦曾無臣子追遠之誠,又無輔孤同獎之操,繕甲聚兵,盛夏來至,輒以天官假授私屬,將以威脅朝廷,傾危宗社。朕湣其狂戾,冀其覺悟,故且含隱以觀其終。而敦矜其不義之強,有侮弱朝廷之志,棄親用羈,背賢任惡。錢鳳豎子,專為謀主,逞其凶慝,誣罔忠良。周嵩亮直,讜言致禍;周劄、周莚累世忠義,聽受讒構,殘夷其宗。秦人之酷,刑不過五。敦之誅戮,傍濫無辜,滅人之族,莫知其罪。天下駭心,道路以目。神怒人怨,篤疾所嬰,昏荒悖逆,日以滋其,輒立兄息以自承代,多樹私黨,莫非同惡,未有宰相繼體而不由王命者也。頑凶相獎,無所顧忌,擅錄冶工,輒割運漕,志騁凶醜,以窺神器。社稷之危,匪夕則旦。天下長奸,敦以隕斃。鳳承凶宄,彌複煽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今遣司徒導,鎮南將軍、丹陽尹嶠,建威將軍趙胤武旅三萬,十道並進;平西將軍邃率兗州刺史遐、奮武將軍峻、奮威將軍贍精銳三萬,水陸齊勢;朕親禦六軍,左衛將軍亮,右衛將軍胤,護軍將軍詹,領軍將軍瞻,中軍將軍壺,驍騎將軍艾,驃騎將軍、南頓王宗,鎮軍將軍、汝南王祐,太宰、西陽王羕被練三千,組甲三萬,總統諸軍,討鳳之罪。罪止一人,朕不濫刑。有能殺鳳送首,封五千戶侯,賞布五千匹。

  冠軍將軍鄧岳志氣平厚,識經邪正;前將軍周撫質性詳簡,義誠素著;功臣之胄,情義兼常,往年從敦,情節不展,畏逼首領,不得相違,論其乃心,無貳王室,朕嘉其誠,方任之以事。其餘文武,諸為敦所授用者,一無所問,刺史二千石不得輒離所職。書到奉承,自求多福,無或猜嫌,以取誅滅。敦之將士,從敦彌所,怨曠日久,或父母隕沒,或妻子喪亡,不得奔赴,銜哀從役,朕甚湣之,希不悽愴。其單丁在軍無有兼重者,皆遣歸家,終身不調,其餘皆與假三年,休訖還台,當與宿衛同例三番。明承詔書,朕不負信。

  又詔曰:「敢有舍王敦姓名而稱大將軍者,軍法從事。」

  敦病轉篤,不能禦眾,使錢鳳、鄧岳、周撫等率眾三萬向京師。含謂敦曰:「此家事,吾便當行。」於是以含為元帥。鳳等問敦曰:「事克之日,天子雲何?」敦曰:「尚未南郊,何得稱天子!便盡卿兵勢,保護東海王及裴妃而已。」乃上疏罪狀溫嶠,以誅奸臣為名。

  含至江甯,司徒導遺含書曰:

  近承大將軍困篤綿綿,或雲已有不諱,悲怛之情,不能自勝。尋知錢鳳大嚴,欲肆奸逆,朝士忿憤,莫不扼腕。去月二十三日,得征北告,劉遐、陶瞻、蘇峻等深懷憂慮,不謀同辭。都邑大小及二宮宿衛鹹懼有往年之掠,不復保其妻孥,是以聖主發赫斯之命,具如檄旨。近有嘉詔,崇兄八命,望兄獎群賢忠義之心,抑奸細不逞之計,當還武昌,盡力藩任。卒奉來告,乃承與犬羊俱下,雖當逼近,猶以罔然。兄立身率素,見信明于門宗,年逾耳順,位極人臣,仲玉、安期亦不足作佳少年,本來門戶,良可惜也!

  兄之此舉,謂可得如大將軍昔年之事乎?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徒,心思外濟。今則不然。大將軍來屯于湖,漸失人心,君子危怖,百姓勞弊。將終之日,委重安期,安期斷乳未幾日,又乏時望,便可襲宰相之跡邪?自開闢以來,頗有宰相孺子者不?諸有耳者皆是將禪代意,非人臣之事也。先帝中興,遺愛在人。聖主聰明,德洽朝野,思與賢哲弘濟艱難。不北面而執臣節,乃私相樹建,肆行威福,凡在人臣,誰不憤歎!此直錢鳳不良之心聞於遠近,自知無地,遂唱奸逆。至如鄧伯山、周道和恒有好情,往來人士咸皆明之,方欲委任,與共戮力,非徒無慮而已也。

  導門戶小大受國厚恩,兄弟顯寵,可謂隆矣。導雖不武,情在甯國。今日之事,明目張膽為六軍之首,甯忠臣而死,不無賴而生矣。但恨大將軍桓文之勳不遂,而兄一旦為逆節之臣,負先人平素之志,既沒之日,何顏見諸父于黃泉,謁先帝於地下邪?執省來告,為兄羞之,且悲且慚。願速建大計,惟取錢鳳一人,使天下獲安,家國有福,故是竹素之事,非惟免禍而已。

  夫福如反手,用之即是。導所統六軍,石頭萬五千人,宮內後苑二萬人,護軍屯金城六千人,劉遐已至,征北昨已濟江萬五千人。以天子之威,文武畢力,豈可當乎!事猶可追,兄早思之。大兵一奪,導以為灼炟也。

  含不答。帝遣中軍司馬曹渾等擊含於越城,含軍敗,敦聞,怒曰:「我兄老婢耳,門戶衰矣!兄弟才兼文武者,世將、處季皆早死,今世事去矣。」語參軍呂寶曰:「我當力行。」因作勢而起,困乏複臥。

  鳳等至京師,屯于水南。帝親率六軍以禦鳳,頻戰破之。敦謂羊鑒及子應曰:「我亡後,應便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後乃營葬事。」初,敦始病,夢白犬自天而下齧之,又見刁協乘軺車導從,瞋目令左右執之。俄而敦死,時年五十九。應秘不發喪,裹屍以席,蠟塗其外,埋於廳事中,與諸葛瑤等恒縱酒淫樂。

  沈充自吳率眾萬餘人至,與含等合。充司馬顧揚說充曰:「今舉大事,而天子已扼其喉,情離眾沮,鋒摧勢挫,持疑猶豫,必致禍敗。今若決破柵塘,因湖水灌京邑,肆舟檻之勢,極水軍之用,此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上策也。籍初至之銳,並東南眾軍之力,十道俱進,眾寡過倍,理必摧陷,中策也。轉禍為福,因敗為成,召錢鳳計事,因斬之以降,下策也。」充不能用,揚逃歸於吳。含複率眾渡淮,蘇峻等逆擊,大敗之,充亦燒營而退。

  既而周光斬錢鳳,吳儒斬沈充,並傳首京師。有司議曰:「王敦滔天作逆,有無君之心,宜依崔杼、王浚故事,剖棺戮屍,以彰元惡。」於是發瘞出屍,焚其衣冠,跽而刑之。敦、充首同日懸于南桁,觀者莫不稱慶。敦首既懸,莫敢收葬者。尚書令郗鑒言於帝曰:「昔王莽漆頭以輗車,董卓然腹以照市,王淩儭土,徐馥焚首。前朝誅楊駿等,皆先極官刑,後聽私殯。然《春秋》許齊襄之葬紀侯,魏武義王修之哭袁譚。由斯言之,王誅加於上,私義行於下。臣以為可聽私葬,於義為弘。」昭許之,於是敦家收葬焉。含父子乘單船奔荊州刺史王舒,舒使人沈之于江,餘黨悉平。

  敦眉目疏朗,性簡脫,有鑒裁,學通《左氏》,口不言財利,尤好清談,時人莫知,惟族兄戎異之。經略指麾,千里之外肅然,而麾下擾而不能整。武帝嘗召時賢共言伎藝之事,人人皆有所說,惟敦都無所關,意色殊惡。自言知擊鼓,因振袖揚枹,音節諧韻,神氣自得,傍若無人,舉坐歎其雄爽。石崇以奢豪矜物,廁上常有十餘婢侍列,皆有容色,置甲煎粉、沈香汁,有如廁者,皆易新衣而出。客多羞脫衣,而敦脫故著新,意色無怍。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又嘗荒恣於色,體為之弊,左右諫之,敦曰:「此甚易耳。」乃開後閣,驅諸婢妾數十人並放之,時人歎異焉。

  沈充,字士居。少好兵書,頗以雄豪聞於鄉里。敦引為參軍,充因薦同郡錢鳳。鳳字世儀,敦以為鎧曹參軍,數得進見。知敦有不臣之心,因進邪說,遂相朋構,專弄威權,言成禍福。遭父喪,外托還葬,而密為敦使,與充交構。

  初,敦參軍熊甫見敦委任鳳,將有異圖,因酒酣謂敦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佞幸在位,鮮不敗業。」敦作色曰:「小人阿誰?」甫無懼容,因此告歸。臨與敦別,因歌曰:「徂風飆起蓋山陵,氛霧蔽日玉石焚。往事既去可長歎,念別惆悵復會難。」敦知其諷己而不納。

  明帝將伐敦,遣其鄉人沈禎諭充,許以為司空。充謂禎曰:「三司具瞻之重,豈吾所任!幣厚言甘,古人所畏。且丈夫共事,終始當同,寧可中道改易,人誰容我!」禎曰:「不然。舍忠與順,未有不亡者也。大將軍阻兵不朝,爵賞自己,五尺之童知其異志。今此之舉,將行篡弑耳,豈同於往年乎?是以疆場諸將莫不歸赴本朝,內外之士鹹願致死,正以移國易主,義不北面以事之也,奈何協同逆圖,當不義之責乎!朝廷坦誠,禎所知也。賊之黨類,猶宥其罪,與之更始,況見機而作邪!」充不納。率兵臨發,謂其妻子曰:「男兒不豎豹尾,終不還也。」及敗歸吳興,亡失道,誤入其故將吳儒家。儒誘充內重壁中,因笑謂充曰:「三千戶侯也。」充曰:「封侯不足貪也。爾以大義存我,我宗族必厚報汝。若必殺我,汝族滅矣。」儒遂殺之。充子勁竟滅吳氏。勁見《忠義傳》。

  ***

  史臣曰:琅邪之初鎮建鄴,龍德猶潛,雖當璧膺圖預定於冥兆,豐功厚利未被于黎氓。王敦曆官中朝,威名夙著,作牧淮海,望實逾隆,遂能托魚水之深期,定金蘭之密契,弼成王度,光佐中興,蔔世延百二之期,論都創三分之業,此功固不細也。既而負勳高而圖非望,恃勢逼而肆驕陵。釁隙起自刁劉,禍難成于錢沈。興晉陽之甲,纏象魏之兵。蜂目既露,豺聲又發,擅竊國命,殺害忠良,遂欲篡盜乘輿,逼遷龜鼎。賴嗣君英略,晉祚靈長,諸侯釋位,股肱戮力,用能運茲廟算,殄彼凶徒,克固鴻圖,載清天步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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