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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謐傳


  皇甫謐,字士安,幼名靜,安定朝那人,漢太尉嵩之曾孫也。出後叔父,徙居新安。年二十,不好學,遊蕩無度,或以為癡。嘗得瓜果,輒進所後叔母任氏。任氏曰:「《孝經》雲:『三牲之養,猶為不孝。』汝今年餘二十,目不存教,心不入道,無以慰我。」因歎曰:「昔孟母三徙以成仁,曾父烹豕以存教,豈我居不卜鄰,教有所闕,何爾魯鈍之甚也!修身篤學,自汝得之,于我何有!」因對之流涕。謐乃感激,就鄉人席坦受書,勤力不怠。居貧,躬自稼穡,帶經而農,遂博綜典籍百家之言。沈靜寡欲,始有高尚之志,以著述為務,自號玄晏先生。著《禮樂》、《聖真》之論。後得風痹疾,猶手不輟卷。

  或勸謐修名廣交,謐以為「非聖人孰能兼存出處,居田裡之中亦可以樂堯、舜之道,何必崇接世利,事官鞅掌,然後為名乎」。作《玄守論》以答之,曰:

  或謂謐曰:「富貴人之所欲,貧賤人之所惡,何故委形待於窮而不變乎?且道之所貴者,理世也;人之所美者,及時也。先生年邁齒變,饑寒不贍,轉死溝壑,其誰知乎?」

  謐曰:「人之所至惜者,命也;道之所必全者,形也;性形所不可犯者,疾病也。若擾全道以損性命,安得去貧賤存所欲哉?吾聞食人之祿者懷人之憂,形強猶不堪,況吾之弱疾乎!且貧者士之常,賤者道之實,處常得實,沒齒不憂,孰與富貴擾神耗精者乎!又生為人所不知,死為人所不惜,至矣!喑聾之徒,天下之有道者也。夫一人死而天下號者,以為損也;一人生而四海笑者,以為益也。然則號笑非益死損生也。是以至道不損,至德不益。何哉?體足也。如回天下之念以追損生之禍,運四海之心以廣非益之病,豈道德之至乎!夫唯無損,則至堅矣;夫唯無益,則至厚矣。堅故終不損,厚故終不薄。苟能體堅厚之實,居不薄之真,立乎損益之外,遊乎形骸之表,則我道全矣。」

  遂不仕。耽玩典籍,忘寢與食,時人謂之「書淫」。或有箴其過篤,將損耗精神。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況命之修短分定懸天乎!」

  叔父有子既冠,謐年四十喪所生後母,遂還本宗。

  城陽太守梁柳,謐從姑子也,當之官,人勸謐餞之。謐曰:「柳為布衣時過吾,吾送迎不出門,食不過鹽菜,貧者不以酒肉為禮。今作郡而送之,是貴城陽太守而賤梁柳,豈中古人之道,是非吾心所安也。」

  時魏郡召上計掾,舉孝廉;景元初,相國辟,皆不行。其後鄉親勸令應命,謐為《釋勸論》以通志焉。其辭曰:

  相國晉王辟餘等三十七人,及泰始登禪,同命之士莫不畢至,皆拜騎都尉,或賜爵關內侯,進奉朝請,禮如侍臣。唯余疾困,不及國寵。宗人父兄及我僚類,鹹以為天下大慶,萬姓賴之,雖未成禮,不宜安寢,縱其疾篤,猶當致身。余唯古今明王之制,事無巨細,斷之以情,實力不堪,豈慢也哉!乃伏枕而歎曰:「夫進者,身之榮也;退者,命之實也。設余不疾,執高箕山,尚當容之,況餘實篤!故堯、舜之世,士或收跡林澤,或過門不敢入。咎繇之徒兩遂其願者,遇時也。故朝貴致功之臣,野美全志之士。彼獨何人哉!今聖帝龍興,配名前哲,仁道不遠,斯亦然乎!客或以常言見逼,或以逆世為慮。餘謂上有寬明之主,下必有聽意之人,天網恢恢,至否一也,何尤於出處哉!」遂究賓主之論,以解難者,名曰《釋勸》。

  客曰:「蓋聞天以懸象致明,地以含通吐靈。故黃鐘次序,律呂分形。是以春華髮萼,夏繁其實,秋風逐暑,冬冰乃結。人道以之,應機乃發。三材連利,明若符契。故士或同升於唐朝,或先覺於有莘,或通夢以感主,或釋釣於渭濱,或叩角以幹齊,或解褐以相秦,或冒謗以安鄭,或乘駟以救屯,或班荊以求友,或借術于黃神。故能電飛景拔,超次邁倫,騰高聲以奮遠,抗宇宙之清音。由此觀之,進德貴乎及時,何故屈此而不伸?今子以英茂之才,游精於六藝之府,散意於眾妙之門者有年矣。既遭皇禪之朝,又投祿利之際,委聖明之主,偶知己之會,時清道真,可以沖邁,此真吾生濯發雲漢、鴻漸之秋也。韜光逐藪,含章未曜,龍潛九泉,堅焉執高,棄通道之遠由,守介人之局操,無乃乖於道之趣乎?

  且吾聞招搖昏回則天位正,五教班敘則人理定。如今王命切至,委慮有司,上招迕主之累,下致駭眾之疑。達者貴同,何必獨異?群賢可從,何必守意?方今同命並臻,饑不待餐,振藻皇塗,鹹秩天官。子獨棲遲衡門,放形世表,遜遁丘園,不睨華好,惠不加人,行不合道,身嬰大疢,性命難保。若其羲和促轡,大火西穨,臨川恨晚,將複何階!夫貴陰賤璧,聖所約也;顛倒衣裳,明所箴也。子其鑒先哲之洪范,副聖朝之虛心,沖靈翼于雲路,浴天池以濯鱗,排閶闔,步玉岑,登紫闥,侍北辰,翻然景曜,雜遝英塵。輔唐、虞之主,化堯舜、之人,宣刑錯之政,配殷、周之臣,銘功景鐘,參敘彝倫,存則鼎食,亡為貴臣,不亦茂哉!而忽金白之輝曜,忘青紫之班瞵,辭容服之光粲,抱弊褐之終年,無乃勤乎!」

  主人笑而應之曰:「籲!若賓可謂習外觀之暉暉,未睹幽人之仿佛也;見俗人之不容,未喻聖皇之兼愛也;循方圓於規矩,未知大形之無外也。故曰,天玄而清,地靜而甯,含羅萬類,旁薄群生,寄身聖世,托道之靈。若夫春以陽散,冬以陰凝,泰液含光,元氣混蒸,眾品仰化,誕制殊征。故進者享天祿,處者安丘陵。是以寒暑相推,四宿代中,陰陽不治,運化無窮,自然分定,兩克厥中。二物俱靈,是謂大同;彼此無怨,是謂至通。

  若乃衰周之末,貴詐賤誠,牽於權力,以利要榮。故蘇子出而六主合,張儀入而橫勢成,廉頗存而趙重,樂毅去而燕輕,公叔沒而魏敗,孫臏刖而齊寧,蠡種親而越霸,屈子疏而楚傾。是以君無常籍,臣無定名,損義放誠,一虛一盈。故馮以彈劍感主,女有反賜之說,項奮拔山之力,蒯陳鼎足之勢,東郭劫于田榮,顏闔恥於見逼。斯皆棄禮喪真,苟榮朝夕之急者也,豈道化之本與!

  若乃聖帝之創化也,參德乎三皇,齊風乎虞、夏,欲溫溫而和暢,不欲察察而明切也;欲混混若玄流,不欲蕩蕩而名發也;欲索索而條解,不欲契契而繩結也;欲芒芒而無垠際,不欲區區而分別也;欲暗然而內章,不欲示白若冰雪也;欲醇醇而任德,不欲瑣瑣而執法也。是以見機者以動成,好遁者無所迫。故曰,一明一昧,得道之概;一弛一張,合禮之方;一浮一沈,兼得其真。故上有勞謙之愛,下有不名之臣;朝有聘賢之禮,野有遁竄之人。是以支伯以幽疾距唐,李老寄跡於西鄰,顏氏安陋以成名,原思娛道於至貧,榮期以三樂感尼父,黔婁定諡於布衾,幹木偃息以存魏,荊、萊志邁于江岑,君平因蓍以道著,四皓潛德於洛濱,鄭真躬耕以致譽,幼安發令乎今人。皆持難奪之節,執不回之意,遭拔俗之主,全彼人之志。故有獨定之計者,不借謀於眾人;守不動之安者,不假慮於群賓。故能棄外親之華,通內道之真,去顯顯之明路,入昧昧之埃塵,宛轉萬情之形表,排托虛寂以寄身,居無事之宅,交釋利之人。輕若鴻毛,重若泥沈,損之不得,測之愈深。真吾徒之師表,餘迫疾而不能及者也。子議吾失宿而駭眾,吾亦怪子較論而不折中也。

  夫才不周用,眾所斥也;寢疾彌年,朝所棄也。是以胥克之廢,丘明列焉;伯牛有疾,孔子斯歎。若黃帝創制於九經,岐伯剖腹以蠲腸,扁鵲造虢而屍起,文摯徇命于齊王,醫和顯術于秦、晉,倉公發秘於漢皇,華佗存精於獨識,仲景垂妙于定方。徒恨生不逢乎若人,故乞命訴乎明王。求絕編於天錄,亮我躬之辛苦,冀微誠之降霜,故俟罪而窮處。」

  其後武帝頻下詔敦逼不已,謐上疏自稱草莽臣曰:「臣以尫弊,迷於道趣,因疾抽簪,散發林阜,人綱不閑,鳥獸為群。陛下披榛采蘭,並收蒿艾。是以皋陶振褐,不仁者遠。臣惟頑蒙,備食晉粟,猶識唐人擊壤之樂,宜赴京城,稱壽闕外。而小人無良,致災速禍,久嬰篤疾,軀半不仁,右腳偏小,十有九載。又服寒食藥,違錯節度,辛苦荼毒,於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加以咳逆,或若溫虐,或類傷寒,浮氣流腫,四肢酸重。於今困劣,救命呼噏,父兄見出,妻息長訣。仰迫天威,扶輿就道,所苦加焉,不任進路,委身待罪,伏枕歎息。臣聞《韶》《衛》不並奏,《雅》《鄭》不兼禦,故郤子入周,禍延王叔;虞丘稱賢,樊姬掩口。君子小人,禮不同器,況臣糠〈麥黃〉,糅之彫胡?庸夫錦衣,不稱其服也。竊聞同命之士,咸以畢到,唯臣疾疢,抱釁床蓐,雖貪明時,懼斃命路隅。設臣不疾,已遭堯、舜之世,執志箕山,猶當容之。臣聞上有明聖之主,下有輸實之臣;上有在寬之政,下有委情之人。唯陛下留神垂恕,更旌瑰俊,索隱于傅岩,收釣於渭濱,無令泥滓久濁清流。」謐辭切言至,遂見聽許。

  歲余,又舉賢良方正,並不起。自表就帝借書,帝送一車書與之。謐雖羸疾,而披閱不怠。初服寒食散,而性與之忤,每委頓不倫,嘗悲恚,叩刃欲自殺,叔母諫之而止。

  濟陰太守蜀人文立,表以命士有贄為煩,請絕其禮幣,詔從之。謐聞而歎曰:「亡國之大夫不可與圖存,而以革歷代之制,其可乎!夫『束帛戔戔』,《易》之明義,玄纁之贄,自古之舊也。故孔子稱夙夜強學以待問,席上之珍以待聘。士於是乎三揖乃進,明致之難也;一讓而退,明去之易也。若殷湯之于伊尹,文王之于太公,或身即莘野,或就載以歸,唯恐禮之不重,豈吝其煩費哉!且一禮不備,貞女恥之,況命士乎!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棄之如何?政之失賢,於此乎在矣。」

  咸甯初,又詔曰:「男子皇甫謐沈靜履素,守學好古,與流俗異趣,其以謐為太子中庶子。」謐固辭篤疾。帝初雖不奪其志,尋復發詔征為議郎,又召補著作郎。司隸校尉劉毅請為功曹,並不應。著論為葬送之制,名曰《篤終》,曰:

  玄晏先生以為存亡天地之定制,人理之必至也。故禮六十而制壽,至於九十,各有等差,防終以素,豈流俗之多忌者哉!吾年雖未制壽,然嬰疢彌紀,仍遭喪難,神氣損劣,困頓數矣。常懼夭隕不期,慮終無素,是以略陳至懷。

  夫人之所貪者,生也;所惡者,死也。雖貪,不得越期;雖惡,不可逃遁。人之死也,精歇形散,魂無不之,故氣屬￿天;寄命終盡,窮體反真,故屍藏於地。是以神不存體,則與氣升降;屍不久寄,與地合形。形神不隔,天地之性也;屍與土並,反真之理也。今生不能保七尺之軀,死何故隔一棺之土?然則衣衾所以穢屍,棺槨所以隔真,故桓司馬石槨不如速朽;季孫璵璠比之暴骸;文公厚葬,《春秋》以為華元不臣;楊王孫親土,《漢書》以為賢于秦始皇。如今魂必有知,則人鬼異制,黃泉之親,死多於生,必將備其器物,用待亡者。今若以存況終,非即靈之意也。如其無知,則空奪生用,損之無益,而啟奸心,是招露形之禍,增亡者之毒也。

  夫葬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不得見也。而大為棺槨,備贈存物,無異于埋金路隅而書表於上也。雖甚愚之人,必將笑之。豐財厚葬以啟奸心,或剖破棺槨,或牽曳形骸,或剝臂捋金環,或捫腸求珠玉。焚如之形,不痛於是?自古及今,未有不死之人,又無不發之墓也。故張釋之曰:「使其中有欲,雖固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欲,雖無石槨,又何戚焉!」斯言達矣,吾之師也。夫贈終加厚,非厚死也,生者自為也。遂生意于無益,棄死者之所屬,知者所不行也。《易》稱「古之葬者,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是以死得歸真,亡不損生。

  故吾欲朝死夕葬,夕死朝葬,不設棺槨,不加纏斂,不修沐浴,不造新服,殯唅之物,一皆絕之。吾本欲露形入坑,以身親土,或恐人情染俗來久,頓革理難,今故觕為之制,奢不石槨,儉不露形。氣絕之後,便即時服,幅巾故衣,以遽除裹屍,麻約二頭,置屍床上。擇不毛之地,穿坑深十尺,長一丈五尺,廣六尺,坑訖,舉床就坑,去床下屍。平生之物,皆無自隨,唯齎《孝經》一卷,示不忘孝道。遽除之外,便以親土。土與地平,還其故草,使生其上,無種樹木、削除,使生跡無處,自求不知。不見可欲,則奸不生心,終始無怵惕,千載不慮患。形骸與後土同體,魂爽與元氣合靈,真篤愛之至也。若亡有前後,不得移祔。祔葬自周公來,非古制也。舜葬蒼梧,二妃不從,以為一定,何必周禮。無問師工,無信蔔筮,無拘俗言,無張神坐,無十五日朝夕上食。禮不墓祭,但月朔于家設席以祭,百日而止。臨必昏明,不得以夜。制服常居,不得墓次。夫古不崇墓,智也。今之封樹,愚也。若不從此,是戮屍地下,死而重傷。魂而有靈,則冤悲沒世,長為恨鬼。王孫之子,可以為誡。死誓難違,幸無改焉!

  而竟不仕。太康三年卒,時年六十八。子童靈、方回等遵其遺命。

  謐所著詩賦誄頌論難甚多,又撰《帝王世紀》、《年曆》、《高士》、《逸士》、《列女》等傳、《玄晏春秋》,並重於世。門人摯虞、張軌、牛綜、席純,皆為晉名臣。

  方回少遵父操,兼有文才。永嘉初,博士征,不起。避亂荊州,閉戶閒居,未嘗入城府。蠶而後衣,耕而後食,先人後己,尊賢愛物,南土人士咸崇敬之。刺史陶侃禮之甚厚。侃每造之,著素士服,望門輒下而進。王敦遣從弟暠代侃,遷侃為廣州。侃將詣敦,方回諫曰:「吾聞敵國滅,功臣亡。足下新破杜弢,功莫與二,欲無危,其可得乎!」侃不從而行。敦果欲殺侃,賴周訪獲免。暠既至荊州,大失物情,百姓叛暠迎杜弢。暠大行誅戮以立威,以方回為侃所敬,責其不來詣己,乃收而斬之。荊土華夷,莫不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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