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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向傳


  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為輦郎。既冠,以行修飭擢為諫大夫。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選名儒俊材置左右。更生以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等並進對,獻賦頌凡數十篇。上復興神仙方術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為奇,獻之,言黃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鑄作事,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鑄偽黃金,系當死。更生兄陽城侯安民上書,入國戶半,贖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逾冬減死論。會初立《穀梁春秋》,征更生受《穀梁》,講論《五經》于石渠。複拜為郎中給事黃門,遷散騎、諫大夫、給事中。

  元帝初即位,太傅蕭望之為前將軍,少傅周堪為諸吏光祿大夫,皆領尚書事,甚見尊任,更生年少於望之、堪,然二人重之,薦更生宗室忠直,明經有行,擢為散騎、宗正給事中,與侍中金敞拾遺於左右。四人同心輔政,患苦外戚許、史在位放縱,而中書宦官弘恭、石顯弄權。望之、堪、更生議,欲白罷退之。未白而語泄,遂為許、史及恭、顯所譖訴,堪、更生下獄,及望之皆免官。語在《望之傳》。其春地震,夏,客星見昴、捲舌間。上感悟,下詔賜望之爵關內侯,奉朝請。秋,征堪、向,欲以為諫大夫,恭、顯白皆為中郎。冬,地複震。時恭、顯、許、史子弟侍中諸曹,皆側目於望之等,更生懼焉,乃使其外親上變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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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聞故前將軍蕭望之等,皆忠正無私,欲致大治,忤于貴戚尚書。今道路人聞望之等複進,以為且複見毀讒,必曰嘗有過之臣不宜複用,是大不然。臣聞春秋地震,為在位執政太盛也,不為三獨夫動,亦已明矣。且往者高皇帝時,季布有罪,至於夷滅,後赦以為將軍,高後、孝文之間卒為名臣。孝武帝時,皃寬有重罪系,按道侯韓說諫曰:「前吾丘壽王死,陛下至今恨之;今殺寬,後將複大恨矣!」上感其言,遂貰寬,複用之,位至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未有及寬者也。又董仲舒坐私為災異書,主父偃取奏之,下吏,罪至不道,幸蒙不誅,複為太中大夫、膠西相,以老病免歸。漢有所欲興,常有詔問。仲舒為世儒宗,定議有益天下。孝宣皇帝時,夏侯勝坐誹謗系獄三年,免為庶人。宣帝複用勝,至長信少府、太子太傅,名敢直言,天下美之。若乃群臣,多此比類,難一二記。有過之臣,無負國家,有益天下,此四臣者,足以觀矣。

  前弘恭奏望之等獄決,三月,地大震。恭移病出,後複視事,天陰雨雪。由是言之,地動殆為恭等。

  臣愚以為宜退恭、顯以章蔽善之罰,進望之等以通賢者之路。如此,太平之門開,災異之原塞矣。

  書奏,恭、顯疑其更生所為,白請考奸詐。辭果服,遂逮更生系獄,下太傅韋玄成、諫大夫貢禹,與廷尉雜考。劾更生前為九卿,坐與望之、堪謀排車騎將軍高、許、史氏侍中者,毀離親戚,欲退去之,而獨專權。為臣不忠,幸不伏誅,複蒙恩徵用,不悔前過,而教令人言變事,誣罔不道。更生坐免為庶人。而望之亦坐使子上書自冤前事,恭、顯白令詣獄置對。望之自殺。天子甚悼恨之,乃擢周堪為光祿勳,堪弟子張猛光祿大夫、給事中,大見信任。恭、顯憚之,數譖毀焉。更生見堪、猛在位,幾已得複進,懼其傾危,乃上封事諫曰:

  臣前幸得以骨肉備九卿,奉法不謹,乃複蒙恩。竊見災異並起,天地失常,征表為國。欲終不言,念忠臣雖在甽畝,猶不忘君,惓々之義也。況重以骨肉之親,又加以舊恩未報乎!欲竭愚誠,又恐越職,然惟二恩未報,忠臣之義,一杼愚意,退就農畝,死無所恨。

  臣聞舜命九官,濟濟相讓,和之至也。眾賢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故簫《韶》九成,而鳳皇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四海之內,靡不和定。及至周文,開墓西郊,雜遝眾賢,罔不肅和,崇推讓之風,以銷分爭之訟。文王既沒,周公思慕,歌詠文王之德,其《詩》曰:「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當此之時,武王、周公繼政,朝臣和于內,萬國歡於外,故盡得其歡心,以事其先祖。其《詩》曰:「有來雍雍,至止肅肅,相維辟公,天子穆穆。」言四方皆以和來也。諸侯和于下,天應報於上,故《周頌》曰「降福穰穰」,又曰「飴我釐麰」,釐麰,大麥也,始自天降。此皆以和致和,獲天助也。

  下至幽、厲之際,朝廷不和,轉相非怨,詩人疾而憂之曰:「民之無良,相怨一方。」眾小在位而從邪議,歙歙相是而背君子,故其《詩》曰「歙歙訿訿,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君子獨處守正,不橈眾枉,勉強以從王事則反見憎毒讒訴,故其《詩》曰:「密勿從事,不敢告勞,無罪無辜,讒口嗷嗷!」當是之時,日月薄蝕而無光,其《詩》曰:「朔日辛卯,日有蝕之,亦孔之醜!」又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又曰:「日月鞠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天變見於上,地變動于下,水泉沸騰,山谷易處。其《詩》曰:「百川沸騰,山塚卒崩,高岸為穀,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霜降失節,不以其時,其《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言民以是為非,甚眾大也。此皆不和,賢不肖易位之所致也。

  自此之後,天下大亂,篡殺殃禍並作,厲王奔彘,幽王見殺。至乎平王末年,魯隱之始即位也,周大夫祭伯乖離不和,出奔于魯,而《春秋》為諱,不言來奔,傷其禍殃自此始也。是後尹氏世卿而專恣,諸侯背畔而不朝,周室卑微。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阤二,彗星三見,夜常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一,火災十四。長狄入三國,五石隕墜,六鶂退飛,多麋,有蜮、蜚,鴝鵒來巢者,皆一見。晝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實。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殺菽。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水、旱、饑、蝝、螽、螟蜂午並起。當是時,禍亂輒應,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也。周室多禍:晉敗其師於貿戎;伐其郊;鄭傷桓王;戎執其使;衛侯朔召不住,齊逆命而助朔;五大夫爭權,三君更立,莫能正理。遂至陵夷不能復興。

  由此觀之,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多者其國安,異眾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也。今陛下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遊寬容,使得並進。今賢不肖渾殽,白黑不分,邪正雜糅,忠讒並時。章交公車,人滿北軍。朝臣舛午,膠戾乖刺,更相讒訴,轉相是非。傅授增加,交書紛糾,前後錯繆,毀與渾亂。所以營感耳目,感移心意,不可勝載。分曹為黨,往往群朋,將同心以陷正臣。正臣進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亂之機也。乘治亂之機,未知孰任,而災異數見,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夫乘權借勢之人,子弟鱗集於朝,羽翼陰附者眾,輻湊於前,毀與將必用,以終乖離之咎。是以日月無光,雪霜夏隕,海水沸出,陵谷易處,列星失行,皆怨氣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軌跡,循詩人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頌,猶卻行而求及前人也。初元以來六年矣,案《春秋》六年之中,災異未有稠如今者也。夫有《春秋》之異,無孔子之救,猶不能解紛,況甚於《春秋》乎?

  原其所以然者,讒邪並進也。讒邪之所以並進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賢人而行善政,如或譖之,則賢人退而善政還。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群枉之門。義邪進則眾賢退,群枉盛則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則政日亂,故為「否」。否者,閉而亂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小人道消,則政日治,故為「泰」。泰者,通而治也。《詩》又雲「雨雪麃麃,見晛聿消」,與《易》同義。昔者鯀、共工、歡兜與舜、禹雜處堯朝,周公與管、蔡並居周位,當是時,迭進相毀,流言相謗,豈可勝道哉!帝堯、成王能賢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榮華至今。孔子與季、孟偕仕于魚,李斯與叔孫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賢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孫,故以大亂,污辱至今。故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賢,在於堅固而不移。《詩》雲「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言守善篤也。《易》曰「渙汗其大號」,言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時而反,是反汗也;用賢未能三旬而退,是轉石也。《論語》曰:「見不善如探湯。」今二府奏佞諂不當在位,歷年而不去。做出令則如反汗,用賢則如轉石,去佞則如拔山,如此望陰陽之調,不亦難乎!

  是以群小窺見間隙,緣飾文字,巧言醜詆,流言飛文,嘩於民間。故《詩》雲:「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小人成群,誠足慍也。昔孔子與顏淵、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傳相汲引,不為比周。何則?忠於為國,無邪心也。故賢人在上位,則引其類而聚之於朝,《易》曰「飛龍在天,大人聚也」;在下位,則思與其類俱進,《易》曰「拔茅茹以其匯,征吉」。在上則引其類,在下則推其類,故湯用伊尹,不仁者遠,而眾賢至,類相致也。今佞邪與賢臣並在交戟之內,合黨共謀,違善依惡,歙歙訿々,數設危險之言,欲以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災異之所以重至者也。

  自古明聖,未有無誅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罰,而孔子有兩觀之誅,然後聖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誠深思天地之心,跡察兩觀之誅,覽「否」、「泰」之卦,觀雨雪之詩,曆周、唐之所進以為法,原秦、魯之所消以為戒,考祥應之福,省災異之禍,以揆當世之變,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詖之聚,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路,決斷狐疑,分別猶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則百異消滅,而眾祥並至,太平之基,萬世之利也。

  臣幸得托肺附,誠見陰陽不調,不敢不通所聞。竊推《春秋》災異,以救今事一二,條其所以,不宜宣洩。臣謹重封昧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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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顯見其書,愈與許、史比而怨更生等。堪性公方,自見孤立,遂直道而不曲。是歲夏寒,日青無光,恭、顯及許、史皆言堪、猛用事之咎。上內重堪,又患眾口之浸潤,無所取信。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常稱譽堪。上欲以為助,乃見問興:「朝臣齗齗不可光祿勳,何邪?」興者,傾巧士,謂上疑堪,因順指曰:「堪非獨不可於朝廷,自州裡亦不可也。臣見眾人聞堪前與劉更生等謀毀骨肉,以為當誅,故臣前言堪不可誅傷,為國養恩也。」上曰:「然此何罪而誅?今宜奈何?」興曰:「臣愚以為可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勿令典事。明主不失師傅之恩,此最策之得者也。」上於是疑。會城門校尉諸葛豐亦言堪、猛短,上因發怒免豐。語在其傳。又曰:「豐言堪、猛貞信不立,聯閔而不治,又惜其材能未有所效,其左遷堪為河東太守,猛槐裡令。」

  顯等專權日甚。後三歲余,孝宣廟闕災,其晦,日有蝕之。於是上召諸前言日變在堪、猛者責問,皆稽首謝。乃因下詔曰:「河東太守堪,先帝賢之,命而傅聯。資質淑茂,道術通明,論議正直,秉心有常,發憤悃幅,信有憂國之心。以不能阿尊事貴,孤特寡助,抑厭遂退,卒不克明。往者眾臣見異,不務自修,深惟其故,而反晻昧說天,托咎此人。聯不得已,出而試之,以彰其材。堪出之後,大變仍臻,眾亦嘿然。堪治未期年,而三老官屬有識之士詠頌其美,使者過郡,靡人不稱。此固足以彰先帝之知人,而聯有以自明也。俗人乃造端作基,非議詆欺,或引幽隱,非所宜明,意疑以類,欲以陷之,聯亦不取也。聯迫於俗,不得專心,乃者天著大異,聯甚懼焉。今堪年衰歲幕,恐不得自信,排於異人,將安究之哉?其征堪詣行在所。」拜為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領尚書事。猛複為太中大夫給事中。顯幹尚書事,尚書五人,皆其黨也。堪希得見,常因顯白事,事決顯口。會堪疾贈,不能言而卒。顯誣譖猛,令自殺於公車。更生傷之,乃著《疾讒》、《摘要》、《救危》及《世頌》,凡八篇,依興古事,悼己及同類也。遂廢十餘年。

  成帝即位,顯等伏辜,更生乃複進用,更名向。向以故九卿召拜為中郎,使領護三輔都水。數奏封事,遷光祿大夫。是時,帝元舅陽平侯王鳳為大將軍,秉政,倚太后,專國權,兄弟七人皆封為列侯。時數有大異,向以為外戚貴盛,鳳兄弟用事之咎。而上方精於《詩》、《書》,觀古文,詔向領校中《五經》秘書。向見《尚書·洪范》,箕子為武王陳五行陰陽休咎之應。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範五行傳論》,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為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

  久之,營起昌陵,數年不成,複還歸延陵,制度泰奢。向上疏諫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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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聞《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故賢聖之君,博觀終始,窮極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孔子論《詩》,至於「殷士膚敏,裸將於京」,喟然歎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傳於子孫,是以富貴無常;不如是,則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勸勉?」蓋傷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雖有堯、舜之聖,不能化丹朱之子;雖有禹、湯之德,不能訓未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昔高皇帝既滅秦,將都雒陽,感寤劉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賢于秦,遂徙都關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長短,以德為效,故常戰粟,不敢諱亡。孔子所謂「富貴無常」,蓋謂此也。

  孝文皇帝居霸陵,北臨廁,意悽愴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綻絮斫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張釋之進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慼焉?」夫死者無終極,而國家有廢興,故釋之之言,為無窮計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墳。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臧之中野,不封不樹。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棺槨之作,自黃帝始。黃帝葬於橋山,堯葬濟陰,丘壟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蒼梧,二妃不從。禹葬會稽,不改其列。殷湯無葬處。文、武、周公葬于畢,秦穆公葬於雍橐泉宮祈年館下,樗裡子葬於武庫,皆無丘隴之處。此聖帝明王賢君智士遠覽獨慮無窮之計也。其賢臣孝子亦承命順意而薄葬之,此誠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

  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子防,稱古墓而不墳,曰:「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識也。」為四尺墳,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聞之,古者不修墓。」蓋非之也。延陵季子適齊而反,其子死,葬於贏、博之間,穿不及泉,斂以時服,封墳掩坎,其高可隱,而號曰:「骨肉歸複於土,命也,魂氣則無不之也。」夫贏、博去吳千有餘裡,季子不歸葬。孔子往觀曰:「延陵季子於禮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親骨肉,皆微薄矣;非苟為儉,誠便於體也。宋桓司馬為石槨,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呂不韋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義,皆明於事情者也。

  逮至吳王闔閭,違禮厚葬,十有餘年,越人發之。及秦惠文、武、昭、孝文、嚴襄五王,皆大作丘隴,多其瘞臧,鹹盡發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裡有餘;石槨為遊館,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臧,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官人,生蕤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項籍燔其宮室營宇,往者鹹見發掘。其後牧兒亡羊,羊入其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臧槨。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內離牧豎之禍,豈不哀哉!

  是故德彌厚者葬彌薄,知愈深者葬愈微。無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隴彌高,宮廟甚麗,發掘必速。由是觀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見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賢而中興,更為儉官室,小寢廟。詩人美之,《斯干》之詩是也,上章道宮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孫之眾多也。及魯嚴公刻飾宗廟,多築台囿,後嗣再絕,《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魯、秦如此而絕,是則奢儉之得失也。

  陛下即位,躬親節儉,始營初陵,其制約小,天下莫不稱賢明。及徙昌陵,增埤為高,積土為山,發民墳墓,積以萬數,營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費大萬百餘。死者恨于下,生者愁於上,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饑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臣甚湣焉。以死者為有知,發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無知,又安用大?謀之賢知則不說,以示眾庶則苦之;若苟以說愚夫淫侈之人,又何為哉!陛下仁慈篤美甚厚,聰明疏達蓋世,宜弘漢家之德,崇劉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顧與暴秦亂君競為奢侈,比方丘壟,說愚夫之目,隆一時之觀,違賢知之心,亡萬世之安,臣竊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覽明聖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觀賢知穆公、延陵、樗裡、張釋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墳薄葬,以儉安神,可以為則;秦昭、始皇增山厚臧,以侈生害,足以為戒。初陵之模,宜從公卿大臣之議,以息眾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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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奏,上甚感向言,而不能從其計。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採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數上疏言得失,陳法戒。書數十上,以助觀覽,補遺闕。上雖不能盡用,然內嘉其言,常嗟歎之。

  時上無繼嗣,政由王氏出,災異浸甚。向雅奇陳湯智謀,與相親友,獨謂湯曰:「災異如此,而外家日盛,其漸必危劉氏。吾幸得同姓末屬,累世蒙漢厚恩,身為宗室遺老,曆事三主。上以我先帝舊臣,每進見常加優禮,吾而不言,孰當言者?」向遂上封事極諫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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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禦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齊有田、崔,衛有孫、甯,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朝柄。終後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弑其君光;孫林父、甯殖出其君衎,弑其君剽;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者以《雍》徹,並專國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管朝事,濁亂王室,子朝、子猛更立,連年乃定。故經曰「王室亂」,又曰「君氏殺王子克」,甚之也。《春秋》舉成敗,錄禍福,如此類甚眾,皆陰盛而陽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凶于而國。」孔子曰「祿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秦昭王舅穰侯及涇陽、葉陽君專國擅勢,上假太后之威,三人者權重于昭王,家富於秦國,國甚危殆,賴寤范睢之言,而秦複存。二世委任趙高,專權自恣,壅蔽大臣,終有閻樂望夷之禍,秦遂以亡。近事不遠,即漢所代也。

  漢興,諸呂無道,擅相尊王。呂產、呂祿席太后之寵,據將相之位,兼南北軍之眾,擁梁、趙王之尊,驕盈無厭,欲危劉氏。賴忠正大臣絳侯、朱虛侯等竭誠盡節以誅滅之,然後劉氏複安。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僭盛,並作威福,擊斷自恣,行汙而寄治,身私而托公,依東宮之尊,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門,管執樞機,朋黨比周。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游談者助之說,執政者為之言。排擯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毀而不進。遠絕宗室之任,不令得給事朝省,恐其與已分權;數稱燕王、蓋主以疑上心,避諱呂、霍而弗肯稱。內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論,兄弟據重,宗族磐互。曆上古至秦、漢,外戚僭貴未有如王氏者也。雖周皇甫、秦穰侯、漢武安、呂、霍、上官之屬,皆不及也。

  物盛必有非常之變先見,為其人微象。孝昭帝時,冠石立于泰山,僕柳起于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墳墓在濟南者,其梓柱生枝葉,扶疏上出屋,根垂地中,雖立石起柳,無以過此之明也。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累卵之危。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於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樂昌侯權,所以安全之也。

  夫時者起福於無形,銷患于未然。宜發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親而納信,黜遠外戚,毋授以政,皆罷令就第,以則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誠東宮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祿,劉氏長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內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如不行此策,田氏複見於今,六卿必起於漢,為後嗣憂,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圖,不可不蚤慮。《易》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唯陛下深留聖思,審固幾密,覽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居萬安之實,用保宗廟,久承皇太后,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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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奏,天子召見向,歎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以向為中壘校尉。

  向為人簡易無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專積思於經術,晝誦書傳,夜觀星宿,或不寐達旦。元延中,星孛東井,蜀郡岷山崩雍江。向惡此異,語在《五行志》。懷不能已,複上奏,其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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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聞帝舜戒伯禹,毋若丹朱敖;周公戒成王,毋若殷王紂。《詩》曰:「殷監不遠,在夏後之世」,亦言湯以桀為戒也。聖帝明王常以敗亂自戒,不諱廢興,故臣敢極陳其愚,唯陛下留神察焉。

  謹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日蝕三十六,襄公尤數,率三歲五月有奇而壹食。漢興訖竟甯,孝景帝尤數,率三歲一月而一食。臣向前數言日當食,今連三年比食。自建始以來,二十歲間而八食,率二歲六月而一發,古今罕有。異有小大希稠,佔有舒疾緩急,而聖人所以斷疑也。《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昔孔子對魯哀公,並言夏桀、殷紂暴虐天下,故曆失則攝提失方,孟陬無紀,此皆易姓之變也。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時,日月薄食,山陵淪亡,辰星出於四孟,太白經天而行,無雲而雷,枉矢夜光,熒惑襲月,孽火燒宮,野禽戲廷,都門內崩,長人見臨洮,石隕於東郡,星孛大角,大角以亡。觀孔子之言,考暴秦之異,天命信可畏也。

  及項籍之敗,亦孛大角。漢之入秦,五星聚于東井,得天下之象也。孝惠時,有雨血,日食於沖,滅光星見之異。孝昭時,有泰山臥石自立,上林僵柳複起,大星如月西行,眾星隨之,此為特異。孝宣興起之表,天狗夾漢而西,久陰不雨者二十餘日,昌邑不終之異也。皆著于《漢紀》。觀秦、漢之易世,覽惠、昭之無後,察昌邑之不終,視孝宣之紹起,天之去就,豈不昭昭然哉!高宗、成王亦有雊雉拔木之變,能思其故,故高宗有百年之福,成王有複風之報。神明之應,應若景響,世所同聞也。

  臣幸得托末屬,誠見陛下寬明之德,冀銷大異,而興高宗、成王之聲,以崇劉氏,故豤々數奸死亡之誅。今日食尤屢,星孛東井,攝提炎及紫官,有識長老莫不震動,此變之大者也。其事難一二記,故《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是以設卦指爻,而複說義。《書》曰「伻來以圖」,天文難以相曉,臣雖圖上,猶須口說,然後可知,願賜清燕之閑,指圖陳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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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輒入之,然終不能用也。向每召見,數言:「公族者國之枝葉,枝葉落則本根無所庇廕;方今同姓疏遠,母黨專政,祿去公室,權在外家,非所以強漢宗、卑私門、保守社稷、安固後嗣也。」向自見得信於上,故常顯訟宗室,譏刺王氏及在位大臣,其言多痛切,發于至誠。上數欲用向為九卿,輒不為王氏居位者及丞相禦史所持,故終不遷。居列大夫官前後三十餘年,年七十二卒。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

  向三子皆好學:長子伋,以《易》教授,官至郡守;中子賜,九卿丞,蚤卒;少子歆,最知名。

  贊曰:仲尼稱「材難,不其然與!」自孔子後,綴文之士眾矣,唯孟軻、孫況、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楊雄,此數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於世。傳曰「聖人不出,其間必有命世者焉」,豈近是乎?劉氏《洪范論》發明《大傳》,著天人之應;《七略》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三統曆譜》考步日月五星之度,有意其推本之也。嗚虖!向言山陵之戎,於今察之,哀哉!指明梓柱以推廢興,昭矣!豈非直諒多聞,古之益友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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