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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靈帝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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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寧二年〔公元169年〕 九月,江夏丹陽蠻夷反。 李膺等以赦獲免,而黨人之名書在王府,詔書每下,輒伸黨人之禁。陳、竇當朝後,親而用之,皆勤王政而盡心力,拔忠賢而疾邪佞。陳、竇已誅,中官逾專威勢,既息陳、竇之黨,又懼善人謀己,乃諷有司奏「諸鉤黨者,請下州郡考治」。時上年十四,問節等曰:「何以為鉤黨?」對曰:「鉤黨者,即黨人也。」上曰:「党人何用為而誅之邪?」對曰:「皆相舉群輩,欲為不軌。」上曰:「黨人而為不軌,不軌欲如何?」對曰:「欲圖社稷。」上乃可其奏。於是故司空王暢、太常趙典、大司農劉佑、長樂少府李膺、太僕杜密、尚書荀緄、朱宇、魏朗、侍中劉淑、劉瑜、左中郎將丁栩,潁川太守巴肅、沛相荀昱、議郎劉儒、故掾範滂,皆下獄誅,皆民望也。其餘死者百余人。天下聞之,莫不垂泣。 袁宏曰:「夫稱至治者,非貴其無亂,貴萬物得所,而不失其情也。言善教者,非貴其無害,貴性理不傷,性命鹹遂也。故治之興,所以道通群心,在乎萬物之生也。古之聖人,知其如此,故作為名教,平章天下。天下既寧,萬物之生全也。保生遂性,久而安之。故名教之益,萬物之情大也。當其治隆,則資教以全生;及其不足,則立身以重教。然則教也者,存亡之所由也。夫道衰則教虧,倖免同乎苟生;教重則道存,滅身不為徒死,所以固名教也。汙隆者,世時之盛衰也。所以亂而治理不盡,世弊而教道不絕者,任教之人存也。夫稱誠而動,以理為心,此情存乎名教者也。內不忘己以為身,此利名教者也。情於名教者少,故道深於千載;利名教者眾,故道顯于當年。蓋濃薄之誠異,而遠近之義殊也。體統而觀,斯利名教之所取也。 鄉人謂李膺曰:「可逃之乎?」膺歎曰:「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吾年已七十,禍自己招,複可避乎!」 詔書至汝南,督郵吳道悲泣不忍出,縣中不知所為。范滂聞之曰:「督郵何泣哉?此必為吾也。」徑詣縣獄。縣令郭揖見滂曰:「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曰:「何敢彰罪於君,使禍及老母。」滂與母訣曰:「滂承順教訓,不能保全其身,得下奉亡君於九泉,亦其願也。」母曰:「爾得李、杜齊名,吾複何恨!」 三君八雋之死,郭泰私為之慟曰:「『人之雲亡,邦國殄瘁』,漢室滅矣。未知『瞻烏爰止,於誰之屋』。」 泰字林宗,太原介休人。少孤養母,年二十,為縣小吏,喟然歎曰:「大丈夫焉能處鬥筲之役!」乃言於母,欲就師問,母對之曰:「無資奈何?」林宗曰:「無用資為!」遂辭母而行。至成皋屈伯彥精廬,並日而食,衣不蓋形,人不堪其憂,林宗不改其樂。三年之後,藝兼游、夏。同邑宗仲,字子雋,有高才,諷書日萬言,與相友善,閒居消遙。泰謂仲曰:「蓋昔之君子,會友輔仁,夫周而不比,群而不黨,皆始於將順,終於匡救。濟俗變教,隆化之道也。於是仰慕仲尼,俯則孟軻,周流華夏,采諸幽滯。」 泰始至京師,陳留人符融見而歎曰:「高雅奇偉,達見清理,行不苟合,言不誇毗,此異士也。」言之于河南尹李膺,與相見曰:「吾見士多矣,未有如郭林宗者也。其聰識通朗,高雅密博,今之華夏,鮮見其儔。」友而親之。陳留人韓卓有知人之鑒,融見卓,以己言告之,卓曰:「此太原士也。」他日又以泰言告之,卓曰:「四海內士也,吾將見之。」於是驟見泰,謂融曰:「此子神氣沖和,言合規矩,高才妙識,罕見其倫。」 陳留蒲亭亭長仇香年已長矣,泰見香,在而言之。明日起朝之曰:「君泰之師,非泰之友。」 陳留茅容年四十矣,親耕隴畝,避雨樹下,眾人悉踐蹲,容獨厘膝危坐,泰奇其異,請問舍所在,因寄宿。容明旦殺雞作食,泰謂之為己也。容分半食母,餘半庋置,自與泰素餐。泰曰:「卿賢哉遠矣!郭泰猶減三牲之具以供賓旅,而卿如此,乃我友也。」起對之揖,勸令學問,卒成盛德。 嘗止陳國,文孝童子魏昭求入其房,供給灑埽。泰曰:「年少當精義講書,曷為求近我乎?」昭曰:「蓋聞經師易遇,人師難遭,故欲以素絲之質,附近朱藍耳。」泰美其言,聽與共止。嘗不佳,夜後命昭作粥。粥成進泰,泰一呵之曰:「為長者作粥,不加意敬,使不可食。」以杯擲地。昭更為粥重進,泰複呵之,如此者三。昭姿無變容,顏色殊悅,泰曰:「吾始見子之面,而今而後,知卿心耳。」遂友而善之。 巨鹿孟敏,字叔達。客居太原,未有知名。叔達曾至市買甑,荷擔墮地,徑去不顧。時適遇林宗,林宗異而問之:「甑破可惜,何以不顧?」叔達曰:「甑既已破,視之無益。」林宗以為有分決,與之言,知其德性,謂必為善士,勸使讀書,遊學十年,知名當世。其宗人犯法,恐至大辟,父老令至縣請之。叔達曰:「犯法當死,不應死,自活,此明理也,何請之有?」有父老董敦之,曰:「儻其死者,此大事也。奈何以宜適而不受邪?」叔達不得已,乃行見楊氏令,不言而退。令曰:「孟征居高雅絕世,雖其不言,吾為原之矣。」 初,汝南袁閬,盛名蓋世,泰見之,不宿而退。汝南黃憲,邦邑有聲,天下未重,泰見之,數日乃去。薛恭祖曰:「聞足下見袁奉高,車不停軌,鑾不輟軛。從黃叔度,乃彌日信宿,非其望也。」林宗答曰:「奉高之器,譬諸氾濫,雖清易挹。叔度汪汪如萬頃之波,澄之而不清,撓之而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雖住稽留,不亦可乎?」由是憲名重於海內。 初,泰嘗止陳留學宮,學生左原犯事斥逐。泰具酒食勞原于路側,謂之曰:「昔顏涿聚,梁甫之大盜;段幹木,晉國之大駔,卒為齊之忠臣,魏之名賢。且蘧伯玉,顏子淵猶有過,誰能無乎?慎勿恨之,責躬而已。」或曰:「何為禮慰小人?」泰曰:「諸君黜人,不托以藜蒸,無有掩惡含垢之義。『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吾懼其致害,故訓之。」後原結客,謀構己者,至期曰:「林宗在此,負其前言。」於是去。後事髮露,眾人咸自以蒙更生之賜於泰。 泰謂濟陰黃元艾曰:「卿高才絕人,足為偉器。然年過四十,名聲著矣。于此際當自匡持,不然將失之矣。」元艾笑曰:「但恐才力不然至此年矣!若如所敕,敢自克保,庶不有累也。」林宗曰:「吾言方驗,卿其慎之。」元艾聲聞遂隆。後見司徒袁隗,隗歎其英異,曰:「若索女婿如此,善矣!」有人以隗言告元艾,又自生意謂之曰:「袁公有女,得無欲嫁與卿乎?」元艾婦夏侯氏,有三子,便遣歸家,將黜之,更索隗女也。夏侯氏父母曰:「婦人見去,當分釵斷帶,請還之。」遂還。元艾為主人,請親屬及賓客二十餘人。夏侯氏便於座中攘臂大呼,數元艾隱慝穢惡十五事,曰:「吾早欲棄卿去,而情所未忍耳,今反黜我!」遂越席而去。元艾諸事悉髮露,由此之故,廢棄當世。其弘明善惡皆此類也。 後遭母憂,喪過於哀。徐孺子荷擔來吊,以生蒭一束頓廬前,既唁而退。或問:「此誰也?」林宗曰:「南州高士徐孺子者,其人諸生,吾不堪其喻也。」巨鹿孫威直來吊,既而介休賈子序亦來吊,林宗受之。威直不辭而去,門人告之。林宗遣人追之曰:「何去之疾也?」威直曰:「君天下名士,門無雜賓,而受惡人之唁,誠失其所望,是以去耳。」林宗曰:「宜先相問,何以便去邪?鄉里賈子序者,實有匈險之行,為國人所棄。聞我遭喪,而洗心來吊,此亦未被大道之訓,而有修善之志也,吾故受之。若其遂變化者,棄損物更為貴用,如其不然,不保其往也。且仲尼不逆互鄉,奈何使我拒子序也!」子序聞之,更自革修,終成善人。其善誘皆此類也。 其所提拔在無聞之中,若陳元龍、何伯求終成秀異者六十餘人;其所臨官,若陳仲弓、夏子治者十餘人,皆名德也。 石雲考從容謂宋子俊曰:「吾與子不及郭生,譬諸由、賜不敢望回也。今卿言稱宋郭,此河西之人疑卜商于夫子者也,若遇曾參之詰,何辭以對乎?」子俊曰:「魯人謂仲尼東家丘,蕩蕩體大,民不能名,子所明也。陳子禽以子貢賢于仲尼,淺見之言,故然有定邪?吾嘗與杜周甫論林宗之德也,清高明雅,英達瑰瑋,學問淵深,妙有俊才。然其愷悌玄澹,格量高俊,含弘博恕,忠粹篤誠,非今之人,三代士也。漢元以來,未見其匹也。周甫深以為然。此乃宋仲之師表也,子何言哉!」 於是勸林宗仕,泰曰:「不然也。吾夜觀乾象,晝察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方今卦在明夷,爻直勿用之象,潛居利貞之秋也。猶恐滄海橫流,吾其魚也。吾將岩棲歸神,咀嚼元氣,以修伯陽、彭祖之術,為優哉遊哉,聊以卒歲者。」遂辭王公之命,闔門教授。 泰身長八尺,儀貌魁岸,善談論,聲音如鐘,宵行幽闇,必正其衣服。家有書五千卷,率多圖緯星曆之事。與其等類行,晨則在前,暮則在後。所曆亭傳,不處正堂,恒止逆旅之下,先加糞除而後處焉。及宿止,冬讓溫厚,夏讓清涼。如鄉里或有爾者,父母諺曰:「欲作郭林宗邪?」 仇香字季智,陳留考城人。行止純嘿,鄉黨無知者。年四十,召為縣吏,以科選為蒲亭長。勸耕桑,合嫁娶,農事畢,令子弟群居。同學喪不辦者,躬自助之;其孤寡貧窮,令宗人相贍之;其剽輕無業者,宗人亦處業之;不從科者,罰之以穀;代公賦多少,有次行之,期月裡無盜竊。 香初到亭,民有陳元者,獨與母居,供養有違,母詣香告元不孝。香驚曰:「籲,是何謂乎?近日過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但教化未至。且婦人守寡養孤,上欲激貞名於當世,中欲不負於黃泉,下欲育遺嗣而繼宗也。此三節者,婦人之妙行也。母既若斯華髮矣,奈何以一旦之忿,棄歷年之勤乎?且母養人孤遺,不能成濟,若死者有知,百歲之後,當何以見亡者?」母涕泣而起。香留為具食,囑曰:「歸勿複言,吾方為教之。」既而之田裡,于眾中厲言曰:「此裡當有孝子。陳元今何在?」眾指曰:「是也。」香起揖之,以孝行慰勉之。謂眾曰:「此孝義裡,當見異。以陳元故,後諸鄉。」數日,齎酒禮到元家,上堂與相對,視其食飲之具有異於他日,遂複陳孝行,以誘其心。如是者數焉。元卒為孝子,鄉邑所稱,縣表其閭,丞掾致禮。 是時河內令王奐政尚嚴猛,聞香以德化民,署香主簿,請與相見,謂之曰:「聞在蒲亭,陳元不罰而化之,得無少鷹鸇之志邪?」香曰:「以鷹鸇不若鸞皇,故不為也。」奐謝遣曰:「枳棘之林,非鸞鳳所集,百里非大賢之路。」州郡並請,皆辭以疾。宴居必正衣服,妻子有過,免冠自責,妻子庭謝思過。香冠,妻子乃敢升堂,終不加喜怒聲色。妻子事之,若事嚴君焉。 黃憲字叔度,汝南慎陽人。父為牛醫。憲識度淵深,時人莫得而測。年十四,潁川荀季和見而歎曰:「足下,吾之師也。」汝南周子居常曰:「吾旬月之間,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生矣。」時汝南戴叔鸞者,高邁之士也。當時意氣,人所推服。然每見憲,未嘗不悵然自失。母問之曰:「汝何為不樂?複從牛醫兒所來邪?」叔鸞跪曰:「良每自以才能不減叔度,至於面對其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可為良之師也。」舉孝廉,無就之意。其僚輩皆瞻望於憲,以為准的,於是俱到京師,稱病而歸也。 陳實字仲弓,穎川許人。少為縣吏,常給廝役。時縣吏鄧劭每出候賓,見寔執書立誦。劭嘉之,即解錄,遣使詣太學。寔推純誠,不厲名行,然羅居老少,皆親而敬之。鄉閭訟者,輒求正於寔,寔以理喻曲直,退無怨者,皆曰:「寧為刑罰所及,不為陳君所非。」寔嘗為郡功曹,中常侍侯覽屬非其人,太守高倫出教教之,寔固請不可,太守曰:「侯常侍不可違,君勿言。」寔乃封教入見:「必不得已,寔請自舉之,不足以損明德。」退而署文學掾。於是鄉里鹹以寔為失舉,寔宴然自若。倫去郡,故人送于傳舍,乃具言其狀:「善稱君,惡稱己,陳君之謂也。」由是眾談鹹服焉。辟黃瓊府,除聞喜、太丘長,其政不嚴而治,百姓愛敬之。 長子紀,字符方;小子淑,字季方,皆以儒業德禮稱。紀子群,名重魏、晉。文帝嘗問群:「卿何如父、祖?」群對曰:「臣祖寔不言而治,臣父紀言而行之,至於臣群有其言而必行。」 是歲,爵號乳母趙嬈為平氏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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