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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雖然沒有把頭往牆上撞,可是那種驚愕的神情,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會發神經病。

  白老大也望著我們──就是這樣望著全身發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認識這個人,可是還未曾想到那人是劉根生,因為當日在工廠中,劉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動力裝置,白老大才從「休息狀態」中醒過來,根本沒有注意劉根生其人。

  他一看到哈山這副腔調,就大聲提醒他:「你一天昏過去兩次就夠了,再來一次,只怕就這樣玩完了。」

  哈山指著他畫出來的人,上下兩排牙齒相叩,「得得」有聲,說不出話來。

  白老大忙道:「你認識他?」

  哈山只有點頭的份兒,白老大在這時,才想到了他認識的唯一一個小刀會員是劉根生,所以又追問:「就是那個從容器中走出來的上海人?」

  哈山終算「哇」地一聲,叫了出來,但是仍然不能說話,只是連連點頭。

  白老大也呆住了,他想說一兩句話,把氣氛沖淡一點,例如「原來你們父子早就見過面」之類,可是一生經歷何等多姿多采,甚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見過的白老大,這時也有點受不了刺激而說不出話來。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這種情形,更是駭然之極,連聲問:「有甚麼不對?有甚麼不對?」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處在極端的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而且就算想回答,也無從回答,事情那麼複雜,怎麼向史道福解釋哈山不久之前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到現在,也還只不過三十來歲。

  過了好一會,白老大才鎮定下來,同時,他也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指著他畫出來的劉根生,用十分嚴厲的目光盯著史道福:「你四歲時見過他一次,現在還能把他的樣子記得那麼清楚?」

  史道福面色一變,道:「這……這……那次,我印象十分深刻──」

  白老大不等他說完,就伸手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別再隱瞞了,你後來,又見過這個人。」

  白老大不問史道福是不是又見過這個人,而肯定地說他又見過這個人,這種心理攻勢,十分厲害,史道福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垂下頭去,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居然紅了起來。

  哈山一聽,更是激動,他大聲叫:「快說!快說你後來見到他的情形。」

  哈山在這樣叫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身子居然縮了一縮,他忙不迭道:「我說……我說,那……是我叔叔死了之後不久,我在鞋店裏,忽然一抬頭,就看到他走了進來。」

  那年,史道福十九歲,四歲的時候,見過這樣的一個人,記憶自然不是那麼模糊,他一看到那人,便呆住了。

  那個人和他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老過,甚至連打扮都差不多,只是腰際沒有掛著小刀。那人一進來,看樣子不是想買鞋,樣子疲倦之極,只問了一句:「請問是不是認識曾在來元里弄口擺皮鞋攤的那個皮匠?」

  史道福一聽,就心頭狂跳,知道那個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可能把全上海的皮匠攤和皮鞋店全都找遍了。史道福那時,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那人再也找不到他,不會有事的。他的樣子古怪,那人瞪向他,他也瞪著那人,兩人互相瞪了片刻,史道福甚麼也沒有說,那人也沒有認出長大了的史道福來。他臨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如果有人認識那個鞋匠,把他找出來,我有重賞,我住在三馬路的興福旅店,我叫劉根生。」

  史道福答應了幾聲,那人就走了。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立刻到店舖後面,把經過告訴了他阿嬸,還問:「是不是要告訴他……我們把孩子送到了孤兒院?」

  從史道福的口中,道出了「劉根生」這個名字來,哈山和白老大,又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聽來十分古怪的聲音,面色煞白。

  史道福的阿嬸一聽,嚇得站不穩,雙手亂搖:「你發神經……說給他聽,他鐵定一把火燒掉房子,把你我兩人燒死在裏面。」

  史道福當時倒還明理:「要不,秘密去通知他,孩子送到孤兒院去了,他找到孤兒院去,要是能令他父子團聚,也是一件積陰德的好事。」哈山聽到這裏,罵了一句極難聽的上海話:「你結果當然沒有去。」

  史道福被哈山的那句話罵得臉色鐵青,吭聲道:「我去了,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寫某年某月某日,嬰兒被送到了孤兒院,我估計他至少曾見過上海幾千個皮鞋匠,也不會知道是誰告訴他的,我拿著信,送到三馬路……他說的那家旅店──」

  史道福拿著信,本來準備一進門把信交給櫃枱,轉給劉根生的,可是他為人精細,一想不對,劉根生要是向櫃枱去問送信人的樣子,也還是可以把他找出來的,所以他伸手招來了一個小癟三,給了他兩角洋鈿,叫小癟三送信進去,並且告訴小癟三,送了信之後,三天之內,非但不要再在三馬路出現,連大馬路、二馬路、四馬路也別逗留。

  小癟三一口答應,信送了進去,史道福躲在對馬路,小癟三出來不久,他正準備離去,就看到一輛馬車,來到旅店門口,車子停下,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來,那男的正是劉根生,那女的卻穿著洋服,看來不像是中國人,史道福一時好奇,就站住了來看。

  劉根生的神情,仍然十分疲倦,那洋女人卻又不是白種人,一頭頭髮,棕色而又鬈曲,看來二十出頭,十分美麗,眼大鼻高,神情焦急之極。

  哈山聽到這裏,又不禁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因為史道福在那時看到的那個洋女人,極可能就是他的母親。

  哈山閉上眼睛一會,搖了搖頭:「那年你十九歲?我應該是十五歲,雖然已經離開了孤兒院,但是他們看到了你那封信,到孤兒院去一找,很容易就可以將我找出來的,他們為甚麼不來找我?」

  史道福搖頭:「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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