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願望猴神 | 上頁 下頁
三一


  這間房間,在近一年來,幾乎只有耶里和一郎兩個人到過,照常理來說,耶里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冷笑,一定會以為那發出冷笑的人是一郎。

  可是耶里卻絶沒有這樣的感覺,他雖然喝得相當醉,但是他還是立時覺出,發出冷笑聲的人是他自己!他的第一個反應動作十分可笑,他雙手緊捏住自己的腮,想使自己發不出冷笑聲來。

  但是冷笑聲還在繼續著,耶里只覺得寒意陡生,甚至沒有勇氣轉過頭去看,他全身的肌肉變得僵硬,酒意也從冷汗之中消失。

  冷笑聲在他的身後大約維持了半分鐘之久,他又聽到在他的背後,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逃避、喝酒,有甚麼用?」

  耶里全身震動,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陡地轉過身來,就在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講到這裏的時候,身子仍在不由自主地顫動。我自然明白他為甚麼會這樣。因為每當我想起我看到自己的那一剎那,我也會有同樣的反應。

  所以,我為了表示安慰他,將手用力按在他的肩頭上,好令得他比較縝定些。

  耶里喘了一會氣,才道:「我看到了自己,站在對面,用一種極不屑的神情望著我,那種嘲弄、鄙視的神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在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人這樣鄙視過我,原來最最看不起我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最看不起自己!」

  對於耶里這樣的話,我實在無以應對,只好繼續拍著他的肩。

  耶里又道:「當時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只記得我甚麼也說不出來,我只是大聲叫了一下,然後問道:『你是誰?』這句問話,我可能在剎那間持續重複了六七次之多,那純粹出於極度的驚駭!」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你是誰?」這是一句相當普通的問話,照理不應該引起任何震動,但是在剎那之間,我想起了職業殺手鐵輪。鐵輪臨死之際的情形,曾經由四個幹練的探員向我詳細敘述過,他們都說,鐵輪曾竭力使自己的身子,移近書房,然後,發出了一句問話,才斷了氣。他問的那句話就是:「你是誰?」那是不是說,鐵輪在一進了那個單位之際,也看到了他自己?鐵輪已死,大良雲子成了瘋子,這個問題不能再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推測不錯,因為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度的震驚,不會這樣,而還有甚麼比看到自己更吃驚的?

  耶里見我發怔,道:「你想到了甚麼?」

  我揮著手,沒有說甚麼,因為鐵輪臨死的情形耶里並不知道,向他解釋,太費唇舌。我只是問:「接下去又怎麼樣呢?」

  耶里喘著氣:「我事後也不明白當時反應如何會這樣奇特。一開始,我只感到極度的驚恐,但是當我一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轉為無比的憤怒,我實在無法忍受任何人對我這樣鄙視,即使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一面喝問,一面衝過去,向著我自己重重地揮出了一拳!」

  聽得耶里這樣說,我忽然有了一種十分滑稽的感覺,但同時,卻也不禁遍體生寒,我想講一兩句比較輕鬆一點的話,可是卻又講不出口。

  耶里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一拳打出,我打中了──我自己,我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並不是甚麼幻覺、想像,一拳打得很重,打得──中了拳的後退一步,我看到口角有血流出來,可是──他──我自己─的那種鄙夷的神情更甚,我實在無法再忍受,就轉身疾奔了出去,我甚至不用升降機,是由樓梯疾奔下去,衝出了那幢大廈。」

  我靜靜地聽著,不表示甚麼。

  我只是輕輕地道:「這樣的經歷,給你的打擊一定十分沉重?」

  耶里的神情極其苦澀:「豈止是沉重,簡直致命。本來,我心底深處,或者說在我的潛意識之中,對自己確然有一份鄙視,我算是甚麼呢?我是一個土王的後裔,一出生,就擁有巨大的財富,可以生活無憂,長大了,是一個花花公子,可以任意揮霍,但我究竟算是甚麼呢?連一個我最愛的人也得不到,在日本,如果沒有印度來的財源,早已餓斃街頭!我算是甚麼?我甚麼也不是。」

  我搖頭道:「不單是你,每一個人,如果自己問自己:『我算是甚麼』,都不會有答案。」

  耶里道:「是,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對自己現出這樣鄙視的神情。」

  我沒有說甚麼。耶里又道:「當晚,我又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園裏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郎聯絡,約他到公園來見我。」

  我問道:「他來了?」

  耶里道:「來了。」

  耶里和板垣一郎在公園見面的時候,宿酒未醒,眼中佈滿了紅絲,神情十分可怕,一郎一見了他,就嚇了老大一跳:「怎麼啦?」

  耶里陡地一伸手,拉住了一郎的衣領,將一郎直扯了過來,厲聲道:「板垣一郎,你聽著,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到如今為止!以後,我不要再見你,我對你那他媽的三個願望,一點興趣也沒有。你自己全都要去好了,聽到沒有?」

  耶里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吼叫,神態瘋狂。

  一郎一面掙扎,一面道:「好!好!」

  耶里鬆開了手,轉過身去,一郎在他的身後,整理著衣領,問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

  耶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甚麼也沒有發生過!根本甚麼也不會發生!」

  耶里一說完,就大踏步向外,走了開去,剩下板垣一郎一個人呆立在公園中。

  「從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沒有再見過一郎。」耶里說,神態極其誠懇。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望著他,緩緩地搖著頭:「不對。」

  耶里道:「我知道事情有點怪,可是我,自從那一刻起,就未曾再見過他。」

  耶里特別加重語氣。我沒有理由不信他的話,但是如果相信了他的話,我心中的疑團,如何解釋呢?

  我仍然盯著他:「不對,或者你沒有見過一郎,可是你去見過他的情婦大良雲子。」

  耶里陡地瞪大了眼,像是聽到了最無稽的話,大聲叫了起來:「大良雲子?一郎的情婦?我發誓絶對沒有見過這女人。」

  我來回走了幾步,將在鐵輪家裏,發現那卷錄影帶的事情,和錄影帶的內容,向他簡略地說了一遍。當我說完之後,發現耶里的神情,可怕到了極點。他黝黑的臉上,泛著一層死灰色,人坐著,可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在搖擺,口唇顫動著,發出一連串聲音,我聽得他在不住地叫著:「天啊!天啊!」

  我大聲道:「你對這件事,總得有一個解釋才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