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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逃命

  他小心翼翼地伏在地上,連氣都不敢透。他知道,他必須這樣,他已經伏了半小時,可能還要伏得更久,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來,他甚至討厭自己的心跳聲,他的心境是如此恐懼和緊張,以致汗水在他臉上淌過時,在他聽來,都像是洪流在奔騰一樣地發出巨響。

  「我一定要逃出去!」他不斷地在心中重複著這句話:「一定要!」

  一定要逃出去的原因,十分簡單,他也知道得再清楚沒有:因為,逃不出去,就是死。他為他的生命而逃亡,生或死,就是那麼簡單。

  誰想死呢?雖然活著並不見得真正愉快,可是只要有一線生機,沒有人想到死,尤其是根本不想死,那就更加要為生命而掙扎奮鬥。他甚至不是一個很努力的人,但是面臨生死大關,他知道要生存下去,就要逃,要逃命。

  他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握得那麼用力,指甲深陷在手心中,指節骨偶然發出一下聲音,他才如同遭到了雷殛一樣,把手鬆開一下,但立刻又捏起來,他感到,只有雙手緊握著,雖然甚麼也抓不到,但至少自己抓住了自己,只有這樣,他才能嚴格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使得呼氣和吸氣之間,一點聲響也不發出來。

  四周圍一片黑暗,他來到這個角落之前,已經逃亡了多久,連他自己也有點模糊不清了。不錯,那就是剛才的事,可是由於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腦細胞的活動,都只專注在逃亡上,他無法去注意別的。剛才經過了一些甚麼地方,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因為那已經是過去了的事。

  對他來說,重要的是:向前去,看會遇到一些甚麼樣的障礙。

  他必須逃過任何障礙。只有逃過了那些障礙,他才能逃得出去,不然,他就得死!

  一直伏著不動的他,全身的肌肉,像是跳動著的石塊──緊張令他的肌肉發硬、發僵。但是逃命的強烈願望,又令他的肌肉不停的迸跳。

  這種迸跳是在積蓄力量,一種幾乎不是人所做得到的力量,只有憑藉這種力量,他才能逃得出去!

  他盡量睜大眼睛,向前面看著,他甚至不知道向前是不是可以逃得出去,但是他必須向前去,已經沒有法子後退了,沒有法子。

  他開始行動,先是緩慢地,把他因為緊握了太久而僵直疼痛的手指伸直,手指節上,像是有毒蠍在螫著一樣,產生劇痛。然後,他把手伸向地上……有時,他有點不能肯定是不是有地面的存在。真有地面嗎?可以承載一切重量的大地,可以令人安安心心,蹲伏在上面,不必害怕懸空?懸空是一種可怕之極的經歷,人忽然懸到了空中,上不上,下不下,想起懸空,他全身都會發抖!

  還好,這時他肯定自己伏在地上,看來地面相當結實,可以承擔得起他的體重。他的雙手按到了地面,手指像是冬眠了一個冬季的蛇一樣,開始小心地、困難地向前移,移出了一分,一寸,正當他心頭有了一種狂喜,前面好像並沒有障礙,至少可以狠狠地挪動一下身子,向前邁進一下,離逃亡的成功又可以近一步之際,他的手指碰到了冰冷的、平滑的一堵牆!

  「又是那樣的一堵牆!」在他心中發出來的叫聲,如果化為聲音,那可能是世界上最悲慘的聲音:「又是這樣的一堵牆!」

  他無法記得起自己已經攀越過多少堵這樣的牆了,光滑、冰冷,一點也沒有可供攀援著力之處。當他第一次遇到了這樣一堵牆的時候,他的雙手在牆上抓著,希望可以多少抓出一點痕跡來,他就可以循著那些痕跡攀上去。

  可是他抓了又抓,到後來,痛苦已經變成麻木,他發出來的絶望的叫聲,是全身每一個細胞的痛苦的喚叫,可是牆還是那麼冷,那麼滑,他用力去撼,用力去撞,拚命向上跳,用盡了身體所能發出的每一分力量。他深受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能忍受下來的苦楚,總算翻越了過去,他在地上躺了很久,等候幾乎已經死了的身子,慢慢甦醒過來。

  然而,比起第二次又遇到了這樣的一堵牆來,第一次遇到時的苦楚,簡直就不算甚麼!

  同樣的牆,一堵又一堵,他不知多少次想過:我不再攀越了,不再逃亡了,痛楚還在其次,實在是太疲倦了,太疲倦了,疲倦到了不想再作任何努力的地步,逃不出就逃不出去吧,死……

  當他想到了死,他全身都會震動,「死就死了吧」的念頭,像是閃電一樣,在他腦際掠過,只是那麼一掠,他就會慢慢挺著身子,忍受著五臟六腑的扭結,忍受著全身骨骼散開之後的拼湊,艱難地吸進一口氣,然後,緩緩地站起來,心中十分明白:他不要死,他要逃命!

  然而,現在,他的手指又碰到了這樣一堵牆!那令他絶望憤怒得全身發顫。他的手指立時縮了回來,希望那只是幻覺,前面並沒牆,他可以大踏步向前走過去──不,那是太大的希望了,不是大踏步地走,即使是在荊棘叢中,一下一下地向前爬,被荊棘刺得滿身是血,被尖銳的、堅硬的刺,把他身上的皮和肉,一條一條扯下來,他也願意,總比又碰到了那樣的一堵牆好得多!

  「求求你,不要再是一堵冰冷平滑的牆,不要!不要!」他一面在乾得像是隨時可以燃燒起來的喉中翻滾著那些話,又不可控制地發著抖,再度向前伸出手指去。

  祈求看來一點用也沒有,無論他多麼誠心誠意的祈求,多麼聲嘶力竭地祈求,都一點也不發生作用,沒有一次祈求是和他願望相符的,這次也不例外,奇蹟並沒有出現,他再伸出手指去,碰到的,仍是那堵冰冷的,平滑的牆。

  他的手指在牆上移動著,人也慢慢站了起來,雙手盡量向上伸直,希望可以摸到牆頭,但是,他沒有摸到牆頭,他還是要重複著不知重複過了多少次的苦楚。

  「為了逃出去,甚麼樣的障礙都不怕!」他在心中叫著:「可是這樣的牆,究竟有多少呢?寧願是刀山,是火海,也比這種冰冷的牆好!是不是這樣的牆,一直伸展到永遠?我根本沒有希望逃出去?」

  最不願想到的就是這句話,如果永遠不能逃出去,那就不必逃了,可是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

  他嘆了一聲,既然一定要逃出去,那就繼續去翻越面前的這堵牆吧。

  一切像是噩夢一樣,當他用盡了所有的氣力,終於從不知道有多高的高度,重重摔下來之際,在那一剎間,他直接地感到了死亡,那種令人戰慄的感覺,他不要死,要逃出去,一定可以逃得出去的,逃出去了之後,他就會自由,就會快樂,就會有一切一切他要得到的,他會有生命,再也沒有黑暗,再也沒有這樣的牆,再也沒有戰慄,再也沒有苦痛,再也沒有冷汗,再也沒有恐懼,再也沒有一切他不想要的感受。

  他又坐在地上,把耳朵貼著地,傾聽是不是有追捕者的腳步聲。一片死寂。

  「我應該可以逃得出去的。」他想:「我作了那麼大的努力,應該可以逃得出去的!前面再有這樣的牆我不怕。因為我知道逃出去之後,是甚麼樣的境地,那值得我作最大的努力,忍受現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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