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人頭戀+10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
▼噪音 他真的忍受不下去了! 專門研究環境衛生的科學家說,除了空氣污染、海洋污染……等等,影響了人類的生活之外,最嚴重的一種污染,是噪音,噪音,甚至可以殺人! 他以前並不注意這些,聲音可以令人瘋狂或者奪取一個人的生命,似乎也只是文字上的事。 可是現在,他都明白了,噪音真的可以令人瘋狂,令人死亡。 他實實在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各種各樣的噪音,不斷地在侵襲著他,折磨著他,使他感到無比的痛苦,那種痛苦,真正到了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不,超過了人所能忍受的極限。 人對於痛的感覺,所能忍受的限度,有一個專門名詞:「痛閾」。他被種種噪音侵擾而造成的痛苦,已經不單是精神上、心理上的痛楚,而是肉體上,生理上的痛楚,而且,都是遠遠超越了痛閾的痛楚。 最要命的,是那不斷的「蓬蓬」聲響,每一分鐘,至少在七十下以上,甚至更多,每一下「蓬」然巨響,都足以令得他整個人都為之抽搐,那是巨大的打樁機,超過十噸重的樁柱,把樁子一下又一下,隨著那種「蓬蓬」聲,打進他的身體之中,並不是要把他的身子壓扁,而是巨大的樁子,打進他的身體之中,要他的身子,迸裂成為無數碎片──甚至連細胞都不存在,要分化為分子,或是原子,或是中子。 可是,那持續不斷的「蓬蓬」聲,比起那種銳利刺耳得像是無數碎玻璃珠在一起滾軋,然後碎裂,然後還是在一起擠著的聲音來,可以說是溫和得多了!那種擠壓聲,簡直就像是把地獄中所有的惡鬼,一起放了出來在尖嘯一樣,尖嘯著,磨著它們的牙齒,想要嚼吃他的肉,啃噬他的骨,舐捲他的神經,然後,一小口一小口,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吞嚥著他的血。那種擠壓的嗓音,是最最不可忍受的! 然而,不,還有更不可忍受的,那真是叫他每一根神經都在被拉緊、打結,那是一種轟然的,不可遏制的水流聲。文人雅士,或許會欣賞水流聲,「高山流水」甚至是著名的古琴譜,也有人會在激流和瀑布之前,聆聽水的激流所發出的聲響,陶醉其中。但是打擊著他的水流聲,卻全然不是那樣,完全不同,那種水流聲,轟轟隆隆,沒有一分一秒的停止,甚至沒有百分之一秒的停止,不斷向他沖擊著,在巨大可怕的轟隆聲之下,他整個人都像是要被一股巨大無匹的洪流沖散開來一樣──並不是一下子沖散,而是漸漸地,像是在激流之下,經過幾萬年,被沖成了鵝卵石的石頭,它們原來是嶙峋的,但是在一種慢慢的、固執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下,用根本看不見,甚至感覺不到速度,把原來的石塊,一律變成了光滑、橢圓形的鵝卵石。那種受著慢慢煎熬的痛苦,唉,說甚麼好呢,說出來實在很可怕,那不是一刀開胸剖腹那樣痛快,甚至不是凌遲,而是用極細極細的針,細到肉眼看不見的針,在一下一下刺著,當然不是刺上幾萬下,幾十萬下,幾百萬下,幾千萬下,幾億萬下就會了結,而是無窮無盡地刺下去,刺的次數,不是天文數字所能表達的,而是數字上的無窮大。 可是,那種聲音,比起那叫他無時無刻不在發抖的風聲來,又算是甚麼呢?那種風聲──有時他甚至不敢肯定那是不是風聲,就算在地球上,風勢最強烈的時候,也不應該有這樣的風聲,那種巨大的、突發的、令人心悸的、叫人血液為之凝結的風聲,可以把一切全都吹化,即使是一根頭髮之微,也可以在分化的過程之中,帶來挫骨的痛楚!想想看,在那種呼嘯的風聲之下,身子上的一切,逐漸變化了,一點一點,在令人窒息的強風之下,忽然感到自己的內臟在消失,身子只剩下一個空洞的架子,或許,連骨骼和肌肉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張皮,然後,連皮也漸漸化為烏有。 他用力掩著自己的耳朵,企圖使那種種可怕的噪音,不再侵襲他,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人體的構造,十分特異,不想動的時候,身子可以不動,不想吃的時候,不想講話的時候,口可以合上;不想看的時候,眼睛可以閉起來,可是不想聽的時候,耳,無法合攏,必須忍受著各種各樣聲音的侵擾! 聽覺器官何以這樣不能受控制呢?據說是因為人類在原始生活之中,有著太多的敵人,所以,就算在熟睡中,人的聽覺器官,也要保持活動,以便一有甚麼風吹草動,就可以起來躲避或抵抗。 但是,人類現在不是已經進入到高度文明的生活方式之中了嗎?為甚麼還保持著猿人或類人猿的這種遺傳呢?是不是在高度文明的生活方式之下,敵人更多了? 他並沒有去研究這些問題,他所要做的是,再也不讓那些噪音侵襲他,因為他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試過各種各樣,號稱最有效的耳塞,可是一樣沒有用,他甚至用了一種最原始的方法,這種方法,根本是殘酷的,那是把蠟溶了之後,灌進耳朵去。 據說,若干年前,中國北方的土匪,在綁架了一個人之後,為了避免被綁架的人,說出被綁架之後的情形,就往往用膏藥貼在被綁架者的眼睛上,使他看不到任何東西,同時,把溶了的蠟,灌進被綁架者的耳朵之中,使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很多人都堅持古老的方法最有效,於是他試了,可是一樣沒有用處。 又有人告訴他,深海之中是最靜的,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做夢也想得到安靜,他立刻準備了最好的潛水設備,把自己沉到了海中,可是那次潛入海底,越是向下沉,他聽到的噪音,越是強烈,強烈得令他連骨頭都有被削滅成粉末的感覺。 也有人告訴他,山頂上是最安靜的,更有人告訴他,把自己關在一間靜室之中…… 甚麼方法全都試遍了,他也找了許多許多醫生,訴說他的痛苦,告訴那些醫生,他是怎樣被噪音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的醫生鄭重其事地聽他講述,當他的講述告一段落的時候,醫生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來:「你怎麼會聽到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聲音?不錯,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在打樁,可是……還可以忍受啊!對了,樓上樓下都在進行裝修工程,電鋸的聲音,是令人討厭了些,可是也不見得如何嚴重……是,馬路在修改,有令人頭痛的風鎬聲,不過作為一個大城市中的人,也應該習慣了啊?」 他憤怒,用扭曲了的聲音回答:「我還沒有提到那種可怕怪異的蠕動聲!你聽見過這樣的蠕動聲沒有?那是一條至少有一公里長的大毛蟲,在挪移牠的身體時所發出的聲音,那種蠕動聲,是……是……」 他無法形容那種蠕動聲,可是他聽到了,他的臉變成了青綠色,流出來的汗,濃稠如漿,醫生只好望著他,無助地搖著頭。 他向別人提起那種可怕的蠕動聲的機會並不多,但向人提起他聽到的那種殺伐聲的機會更少。是的,他聽到的噪音之中,還包括了可怕至極點的殺伐聲,無數無數的生命,在面臨殺戮,那種淒慘的,生命臨結束之前所發出的聲響……他真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不斷地坐在醫生的對面,講述著他身受的痛苦,他要求醫生把他的耳膜弄破,這樣,他就可以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當然,他這種要求,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拒絶,到了他想自己動手之前,他遇到了一個醫生,那醫生搖著頭,告訴他:「就算弄穿了耳膜,你還是可以聽到聲音的,人的聽覺器官,十分奇妙,每一個人聽自己發出的聲音,就不是通過耳膜的震蕩,而是通過兩塊骨骼的感應,現在有很多種助聽器,就是利用這一點來製造的!」 他忍不住哭了起來:「那我……應該怎麼辦呢?」 那位醫生吸了一口氣:「你聽到的那些噪音……其實,全是你生命過程中的一些聲音,只不過,不知道為了甚麼原因,在你的聽覺之中,擴大了幾千倍,幾萬倍。你聽到的蓬蓬聲,那是你心跳的聲音;你聽到的擠磨聲,那是你體內細胞成長過程中發出的聲音;你聽到的水流聲,那是你的血在血管奔流時發出來的。那種強風聲,是你肺呼吸時所發出來的,而腸子的蠕動,甚至正常的人,都可以聽到輕微的咕嚕聲,至於……」 醫生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至於你說的那種殺伐聲,我只好假定,是白血球或者抗菌體,在對付細菌時發出來的!但是我不認為你會聽到這種聲音。」 他叫了起來:「我聽到的,我真是聽到的!求求你,有甚麼法子,可以使我得到安靜,求求你!」 醫生緩緩搖著頭:「真是沒有法子,這一切噪音,既然全是你自己體內發出來的,而且是只要你的生命在運行,就必然會有這些聲音,有甚麼法子?」 他先是怔了一怔,然後,他突然笑了起來,他是那樣愁苦、痛楚糾結著進來的,但這時,卻又笑得那麼自然,令得醫生也為之愕然。 他一面笑著,一面站了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有甚麼方法可以結束那些噪音了,謝謝你!」 醫生再是一怔,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你不必要這樣,這……」 他一揮手,打斷了醫生的話頭,用一種聽來十分疲倦的聲調說著:「你不知道,我是多麼需要安靜,真的需要安靜!」 他轉身,推開醫務所的門走出去,醫生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