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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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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嘆了一聲:「年紀那麼輕,會有甚麼心事。」 我們一起上了陳長青的車,由他駕駛,在路上,他只告訴了我一句話:「我們要去見的那對夫妻,姓得相當怪,姓敵,敵人的敵,你聽說過有這個姓沒有?」 我搖了搖頭:「多半不是漢人,才有這樣的怪姓,我知道有一位工藝非常出眾的玉雕家,姓敵,叫敵文同。」 陳長青陡然用十分怪異的眼光望著我,我忙道:「難道就是他?」 陳長青一揚手:「不是他是誰?姓敵的人,全世界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個。」 我笑了一下,敵文同是相當出色的玉雕家,曾經用一塊上佳的翠玉,雕成了一隻蚱蜢,蚱蜢作振翅的動作,翼薄得透明,連精細的紋理都清晰可見,拿出來展覽時,見者無不欽佩。當然,他並不是甚麼大人物,也不會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問:「這位敵先生,是你的親戚?」 陳長青笑著:「敵先生娶的妻子,是我姑丈那裏的一個甚麼表親,這種親戚關係,真要是扯開去,所有中國人全是親戚,不過我和他經常有來往,我極欣賞他的玉雕藝術,等一會,你就可以看到一件極偉大的玉雕品,他花了十七年時間,還未曾全部完成。」 我不經意地問:「十七年,怎麼老是十七年?」 陳長青嘆了一聲:「十七年前,敵家健意外喪生,敵文同哀痛欲絶,就開始了這件偉大的玉雕工作,他把他全部的財產,去換了一塊將近一噸重的白玉,白玉的質地十分好,他就開始──」 我已經料到了:「開始雕他兒子的像?」 陳長青點了點頭:「一座全身像,和真人一樣大小,據他說,所有的一切,完全和十七年前的敵家健一樣。」 我嘆了一聲:「作為思念早逝兒子的父親,這位敵先生的作為,真是罕見。」 陳長青道:「是啊,所以我也很受感動,一直在津貼他的生活,使他在生活方面,盡量舒服,好使這個空前偉大的玉雕,得到完成,你看到了那玉雕像,就會知道那值得,在這個雕像之中,充滿了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愛。」 我笑了起來:「你快可以改行做詩人了。」 陳長青有點忸怩:「是真的。」 說話之間,車子已經駛離下市區,我知道陳長青有的是錢,他既然說維持敵文同的生活,那麼敵文同生活一定不會壞,可是我也沒有想到,好到這種程度。 當車子在一幢看來相當古老,但是極有氣派的大屋子的花園門口停下來之際,陳長青也留意到了我驚訝的神情,他解釋道:「屋子本來是敵文同的,他押給了銀行,我替他贖了回來。」 車子停下,我們下了車,四周圍的環境,極其清幽,那花園也相當大,有許多比兩層屋子還高的大樹,其中幾株石栗樹,正開滿了一樹艷黃色的花朵,映著陽光,看來十分燦爛。 那時,正是初夏時分,花圃上,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把古老的屋子點綴得生氣勃勃。 我一面跟著陳長青向前走去,一面道:「環境真不錯,生活在這樣環境中的人,不應該是一雙哀傷的老年夫婦。」 我的話才說完,在一叢灌木之後,就傳來了一個婦人的聲音:「我們是為家健而活著,家健生前,不喜歡的事,我們不做,他喜歡的一切,我們照做,就像是他隨時會回來一樣。」 聲音聽來十分平靜,但是在平靜之中,卻又有著一股極度的哀思,只有把哀愁當成了習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語調。而哀傷已成了生活中的主要部分,哀傷的深刻,也可想而知。 我循聲看去,說話的女人,甚至沒有直起身子來,仍然彎著腰,在修剪一簇康乃馨花,她滿頭白髮,陳長青立時叫了她一聲,她直起身子來。大約不到六十歲,樣子和衣著都很普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充滿了迷茫和無依,但是卻又像在期待著甚麼。 陳長青指著我:「敵太太,這位衛斯理先生,是我要好的朋友。」 敵太太禮貌地向我點著頭,抬眼看,放下了手中的花剪:「請進去坐,長青老說起你。」 我也客套了幾句,和他們一起進了屋子。一進屋子,就是一個相當大的廳堂,可是那麼大的一個廳堂之中,完全沒有傢俬陳設,只有在正中,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許多工具,看來是雕琢之用。 在桌子旁邊,站著兩個人,一個六十出頭,身形相當高大,一頭白髮的老人,和一個身形和他相仿的年輕人──別笑我,我一眼看去,真以為是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而老者還流露出一片慈愛的神色,正在年輕人的臉頰上,輕輕撫摸。 但是,我再看多一眼,我不禁發出了「啊」地一聲,知道站在那裏的,只是那個老者,那「年輕人」,只是一座和真人一樣的玉雕像,但是在雕像上,卻又穿著真的衣服,所以才會在最初的一眼,給我這樣的錯覺。 那玉雕像生動之極,神態活現,充滿了生氣,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座雕像之中,看到過這樣的生態,即使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那些藝術大師的作品,也不會給人以如此生動之感。 或許,由於雕像是白玉雛成的,所以流動著一種自然而晶瑩的光采,這種光采,就給人以活生生的感覺。 我不由自主讚嘆了起來:「真偉大。」 那位老先生,自然就是敵文同,他轉過臉來,茫然的神情,和略帶潤濕的雙眼,眼中佈滿了紅絲,更顯出他精神的憂鬱,他現出了一個十分苦澀的笑容。陳長青忙替我們介紹,我在寒暄了幾句之後,指著那雕像,由衷地說:「真是不虛此行,這雕像太不平凡了。」 敵文同嘆了一聲:「一萬座不平凡的雕像,也及不上一個平凡的活生生的人。家健要是還在世的話,今年是三十九歲了。再過一個月,就是他的生日──」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向他的妻子看去,她立時道:「還有二十七日。」 敵文同又道:「三十九歲的人,當然早就成家立室,只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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