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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尚餘之士兵,仍在狠鬥,長刀飛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餘隊長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隊長來到眾士兵之前,一一檢視,見尚有餘氣未斷者,立時補戳一刀,直至十六名士兵盡皆伏屍地上,隊長向我抱在樹上的身體走來,揚刀作勢欲砍,但揚起刀後,神情猶豫,終於長嘆一聲,垂下刀來,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聽得他如此說,又見他轉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跡,心知他回營之後,必遭忠王滅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際,我才發現自己,有口乎?無口乎?不但無言,亦且無身,我自己之身,猶緊抱在樹幹之上,但我此際,分明已超然於身軀之外,與身軀已一無關係可言,直到此時,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離軀殼,我已死!

  (當我看林玉聲的日記,看到這裏之際,實在駭異莫名。說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覺得酒店房中的燈光,也黯淡了許多!)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邏輯性的:林玉聲既然「已經死了」,如何還會將他的經歷寫下來?在冊子上所寫的文字來看,筆跡一致,分明是一個人所寫的。如果說他死了之後還會執筆寫字,當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驚的是,林玉聲在記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時,用的字句,十分玄妙,他說自己沒有口,沒有眼,沒有耳,連身子也沒有,但是,他卻一樣可以聽,可以看,而且還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這裏,將手按在冊子上,由於所出的手汗實在太多,所以,當我的手提起來之際,冊子上竟出現一個濕的手印!)

  (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還可以接觸到最玄妙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真要好好鎮定一下,才能繼續看下去。)

  (林玉聲寫在冊子上的「日記」,繼續記述著以後所發生的事。)

  我已死!

  魂魄已離體,想大叫,但無聲。目睹隊長離去,欲追隊長,但發現不能移動。也非絶不能移動,我自覺可以動,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橫移,但移動不能超越大樹樹枝的範圍。

  可以一直移至大樹最高的樹梢之上,望到遠處,望見隊長在離去之際,開始尚一步一回頭,神情極痛苦茫然,但隨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體之前,猶可見自己痛苦扭曲之臉,緊貼於樹幹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離開身軀之後,已進入大樹之中,依附於大樹,不能離開大樹範圍之外,我在大樹之中!

  我實在不願在大樹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喚,但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發出之聲音,我竭力掙扎,想脫出大樹之範圍。

  我無法記憶掙扎了多久,事後,一再追憶,恍然若噩夢,只有片段感覺,清楚在憶,其餘,散亂不堪。我只憶及在掙扎之間,陡然眼前劇黑,背部又是陣陣劇痛,張口大叫,已可聞自己之聲,背部劇痛攻心,令我全身發抖,張眼,見樹皮在眼前,低頭,見雙手緊抱樹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軀殼之內!

  背後之劇痛,實難忍受,我大聲呻吟,甚盼再如剛才之解脫,但已不可得,劇痛繼續。幸久歷軍伍,知傷殘急救之法,勉力撕開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漿,待至緊紮住背後的傷口,已倒地不起,氣若游絲。

  當時,唯一願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萬年,在所不計,適在片刻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猶如親歷,較諸如今,滿身血汗,痛苦呻吟,不可同日而語。雖夭死可怨,我寧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脫!

  我已知人死之後,確有魂魄可離體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際,求死而不可得,痛苦昏絶,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已至深夜。

  我不知何以會死而復甦,想是張隊長下手之際,不夠狠重,一刀之後,猝然而亡,魂魄離軀,但心肺要脈未絶,又至重生。或是由於我當時竭力想掙扎離開樹中,以致重又進入軀殼之中,是則真多此一舉矣。

  醒轉之後,難忍痛楚,重又昏絶,昏後又醒,醒後又昏,一日夜之中,昏絶數次,每當醒轉之際,劇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黃昏時分,在大聲呻吟之中,才掙扎站起,倚樹喘息。

  我魂魄何以會進入大樹之中,真正難明,其時,只盼魂魄能再離軀,思索若其傷重不治,又可解脫,內心稍覺安慰,但當日中午,適有樵夫經過,驟見遍地屍體,大驚失色,繼聞我呻吟聲,將我扶住,又召來同伴,將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後,傷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樹為杖,持杖告別樵民,回至營地,大軍已拔營而起,唯我所住的營帳還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動。進帳之後坐定,帳內物件,一一還在,無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軍雖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帳中,獨自又過一月有餘,傷已痊癒,背鏡自顧,背後傷痕,長達尺許,可怕之極。

  帳中養傷,早已想定,一旦傷癒,自然不能再從行伍,當急流勇退,而忠王對我不仁,我也對他不義,樹中寶藏,自當據為己有!

  傷痊癒之後,再依圖前往貓爪坳,十六名士兵屍體,已成白骨,大樹兀立,拆開包裹之濕泥,補上之樹幹,已與被挖處略見吻合,正以隨身小刀,待將填補之樹身取出來之際,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縫之中,身子突向前傾,撞於樹幹之上,俄頃之間,又重睹自身,滿面貪慾,油汗涔涔,正在緩緩下倒。

  於此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重又離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襲擊,身軀雖在向下倒去,絶無傷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餘前,傷重痛苦、呻吟轉輾之間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今又突然得之,一時之間,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於樹中,還是掙扎回身軀之內。

  也就在此時電光石火,一剎那之間,我已明白,不禁大笑,雖未能聞自己笑聲,但內心歡愉,莫可名狀,古人有霎時悟道者,心境當與我此時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樹,魂魄在身,實是一而二,二而一,並無不同。魂魄在樹,可見可聞,魂魄在身,情形一致無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樹幹即身軀,身軀即樹幹。

  我內心平靜歡愉,活潑寧謐之間,忽又覺山風急疾,倒地之身,又重挺立,眼前已是樹而不是身,開口聞聲,則魂靈歸來,重復我身。

  有適才之悟,財寶於我,已如浮雲,滿眼白骨,一地落葉,無一不是我軀,又何必拘泥?肉軀多不過百年,古樹多不過千年,何物依附,才至於萬萬年不絶?世上無物可致永恆,永恆在於無形,得悟此理,已至於不滅之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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