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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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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寶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為了找我,這些年來,到過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我本來以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驚世駭俗的。誰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雅加達,遇見了他,憑著一點傳說,我是不能見到你的了。」 寶德教授「喃喃」地道:「雅加達,雅加達……」他一面說著,一面身子又發起料來。 阿尼密說道:「慢慢來,我們已經見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時間,慢慢談分別後的情形,不要緊。」 寶德又淒然地笑了一下,道:「那麼,請到我的穴洞中來。我在這裡很孤獨,一種你無法想像的孤獨。」 葛克少校低聲道:「這一點,我早就說過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確,葛克早就說過這一點,他說過,寶德會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動身子的寶德,進了穴洞之中。 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過好一會,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 洞中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鋪著由乾樹皮編出來的蓆子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 那時,寶德已經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阿尼密也找了一塊較平整的大石坐下來,望著在他對面的寶德,心中感到一陣難過。 他真難於想像,學識豐富的寶德教授,是如何過那原始的生活,過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們進穴洞之後,其餘的穴居人,遠遠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時發出點古怪的聲音,但是,並不進洞來侵擾他們。 阿尼密點著一支煙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寶德,怎麼一回事?」 寶德慢慢地抬起頭來,在陰暗之中,他的濁黃色的眼珠,看來更加黯淡,不像是屬於一個生人所有的。 他的口唇掀動著,過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臨死之前想像的一樣,那時離開了紅霞,向前走,想找一個母體內的嬰兒,以供我去寄託──」 阿尼密揮了揮手,但是卻沒有出聲音,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問寶德,當時他的感覺是怎樣的,但是一轉念之間,他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覺得那實在是一項無法回答的問題。 因為那時,寶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體留在雅加達,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過是一組極其複雜組合的腦電波而已。 寶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怎麼樣的?」 阿尼密點了點了頭,寶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個夢,和做夢,可以說是完全一樣的,我並不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就像是做夢一樣,身子雖然躺著不動,但是人卻可以到任何地方。」 寶德接連幾次強調「和做夢一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點著頭,這種感覺,他們是完全可以領會的,他們自然沒有像寶德教授那樣的經歷──人死了,腦電波卻還存在,但是他們都做過夢。 寶德又道:「在我想用紅霞作我的寄託之際,我設想得很好,可是,紅霞的腦組織,已完全破壞了,我完全無法達到目的──」 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以一種極焦切的聲音問道:「紅霞還好嗎?」 阿尼密嘆了一聲,道:「她死了。」 寶德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過了好久,沒有出聲,然後才又道:「我像是身在夢中一樣。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覺得無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腳下迅速移動,我實在走得太快了──」 寶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嘆了一聲,道:「是的,你那時,是以無線電波的速度在移動,那是和光速幾乎一樣的。」 寶德咳嗽了幾聲,道:「一切是突如其來的,我覺得我有寄託,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初生嬰兒的體內,我感到一陣極度的痛楚,那種痛楚,是來自全身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的,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於是,我又一次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 寶德教授這時已漸漸恢復了鎮定,所以他敘述的聲音,也平靜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帶著一種夢幻一般的神情,因為寶德這時的敘述,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是在講述,他如何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寶德吸了一口氣,道:「我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我在叫:我在什麼地方?可是我想發出的聲音,和我發出來的聲音,完全不同,我想問我在什麼地方,但是發出來的,卻只是哭聲。」 寶德講到這裡,聲音又急促了起來,道:「我既然發不出我要講的話,只好看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我睜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到。」 阿尼密雙手緊握著拳,道:「為什麼有這樣的情形?」 寶德望著巖洞的頂,聲音仍然根平靜,道:「實在很簡單,不過事前我沒有想到,你也沒有想到,我和你都以為,只要進入一個嬰兒的體內,就可以代替原來失去的軀體了,可是事實上,嬰兒的視覺,聽覺,以及聲帶,都無法負擔著一個人正常的工作,嬰兒的聲帶,只能作簡單的震動,只可以發出哭聲來。」 阿尼密閉上眼睛一會,他有點不敢想像,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個人,思想成熟,什麼都會想,可是他的身體,卻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來行動。這只有一個全身癱瘓的人,才差可比擬。 寶德繼續道:「或許你以為,情況最壞,不過是和一個全身癱瘓的人一樣,是不是?但是事實上絶不是那樣,嬰兒感受到的痛楚,簡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膚碰到任何粗糙的東西,都是徹心的疼痛,那簡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寶德講到這裡,好像是在重新體驗當時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抖。 他是抖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過去,用力按住他的肩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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