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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甘鐵生又「示範」了他擠進狹窄山洞中的本事,山洞小得看來絶無可能容下一個人,可是他就有本事,把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擠進去,直到全身進入,從外面看來,根本分不清他哪裡是頭,哪裡是腳。而他就在這種情形下,思索著各種問題。

  這種把自己的身體擠進狹小空間中的本領,中外的雜技表演者,有的也可以做得到,但決計不如甘鐵生所能做到的那樣。

  而且,甘鐵生也用行動說明了他靠什麼來生活,他從土中挖出了一大堆形狀怪異莫名,說死不死,說活不活的昆蟲的蛹來,有的是蟬,有的是螻蛄,有的是金龜子,然後放在枯枝上烤和燒,把它們都變成一團團黑褐色的東西,還津津有味放在口中嚼著。

  他介紹說蟬蛹最可口,我揀了一個,放進口中,果然十分甘香,君花和白素看得不住皺眉。

  他也表演了如何把一隻刺蝟化為可口的食物,並從巖石上刮下鹽來,在各種各樣的野果子上攝取營養,我認識不少人,有著超卓的野外求生本能,甘鐵生和他們排在一起,絶不遜色!

  最後一天的下午,他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山洞,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當年,我拉著半個師的隊伍上了山,這個山洞就是指揮部,這塊大概是辦公桌,又是床,在等待的那幾天之中,我──」

  他說到這裡,望了君花一眼,眼光之中,情意極深,君花歎了一聲:「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在揪心揪肺地想我!」

  甘鐵生歎了一聲:「是的,不過我想到你很快樂,心裡多少有點安慰。」

  君花又歎了一聲:「我是很快樂,可是會突然想起你,心裡就會有像被刀戳了一下的那樣痛楚!」

  (當他們在這樣對話的時候,我和白素都一聲不出,原因大家都明白──他們當年,是三個男人,可是看來他們之間的戀情,仍然在糾纏不清。)

  (雖然他們之間真有戀情,可是總有點怪異之感,所以無法表示任何意見。)

  甘鐵生話頭一轉:「那幾天並不難過,要處理的事太多,小牛──君花,你還記得小牛嗎?那書記官,甚至寫好了如何收編俘虜,如何處理戰利品的計劃書,全軍上下,人人興奮莫名,一直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刻,等不到預期的進攻──」

  說到這裡,甘鐵生雙手按在大石上,身子微微發抖,神情極可怕:「派下山去刺探軍情的人,沒有一個回來,山下重重包圍,全是敵軍,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再會領兵打仗,也沒有辦法,全體軍官,都圍在我的面前,人到了絶路,會有各種古怪的想法,甚至有幾個想責備我訂出了這樣作戰計劃的!」

  君花喃喃道:「他們不應該責備你。」

  甘鐵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結果,沒有人出聲,他們只是盯著我的手看,當時,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盯著我的手看!」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不住喘著氣,沒有人問他為什麼,因為明知給他緩過一口氣來,他一定會說出其中原因來的。

  大約三分鐘之後,他才繼續:「原來我的手,本來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於心中的焦急、憤怒和失望,手指在漸漸收攏,指甲壓在石上,用的力道那麼大,十隻指甲,一隻一隻迸裂,脫破了手指,鮮血迸濺,十指連心,我竟然一點不覺得痛!」

  他一口氣說到這時,按在大石上的雙手,也收成了拳頭,這一次,自然沒有當年那樣驚心動魄的情形出現。可想而知,當年,所有的軍官,看到了甘師長的傷痛,竟到了這一地步,怎麼還忍心責備他?

  甘鐵生吁了一口氣,把握緊了的拳頭,又慢慢鬆了開來:「我等了六小時,在軍事行為中,有時連六秒鐘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時,方下令突圍──那不是突圍──真是拚命,一條一條鮮蹦活跳的命,斷送在敵人的槍炮刺刀之下,唉──冤孽啊!」

  他會突然之中用一下慘叫「冤孽」來作為敘述的結語,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洞中靜了很久,他最後的那一下叫聲,彷彿還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聲響。

  他閉上眼睛,神情也漸漸由激動而變得平靜,再睜開眼來,淡淡一笑:「過去幾十年了,可是那種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戰場上,半個師的兵力全軍覆亡,不算是一樁大事,有幾萬人,幾十萬人一起在一個戰役中死亡的,人類的戰爭史,是最慘不忍睹的一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甘先生,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一切照你的計劃進行,敵軍會怎麼樣?」

  甘鐵生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喃喃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們離開那山洞的時候,殘陽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滿山都紅,看起來就像是當年的鮮血還沒有凝結,淒涼悲壯,莫可名狀。

  離開了山,回到那小客棧,甘鐵生和君花不斷回憶著過去的舊事,上半夜我還勉強聽著,可是看情形,他們非通宵達旦談下去不可,我打了一個呵欠,和白素一起告辭,回到了我們自己的房間。

  我已有很久沒有在這種典型的中國北方小鎮中的客棧過夜了,由於疲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邊的白素一動不動,我知道她正在想著什麼,過了一會,果然白素說了話:「你在那一剎那,感到方鐵生根本沒有背叛,既然事實上無法令人接受,但許多情形,卻可以反證這一點。」

  我伸了一個懶腰:「是啊,像完全沒有背叛的動機,像背叛之後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得到,像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等等,都可以反證沒有背叛行為。」

  白素歎了一聲:「理論上這樣,但實際,卻分明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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