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背叛 | 上頁 下頁
三二


  他要是在作戰時犧牲了,那還可以說是幸事,因為戰鬥只不過半天,痛苦也不算持久。要是他竟然孤身突圍逃出,又活了下來,如果活到現在的話,那麼,他所受痛苦的煎熬,又該怎麼算法?

  我們三人所想到的,顯然都是同一個問題,這從我們凝重而悲哀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來。三人之中,自然以君花的哀傷最甚,她雙手掩著臉:「要是甘鐵生還在人間,那──那真是人間慘事之最了。連我也常感到『生不如死』這句話,有時很有道理,若不是不甘心心中存著疑問就死,我也早就自己了斷了。」

  白素歎了一聲:「有些時候,人在心靈精神上受了巨大的打擊,忽然之間,變得大徹大悟,也是有的。」

  君花緩緩放下手來:「那──只怕不會是我們這種普通人──我們這種人──糾纏在奇形怪狀的情慾之中,翻滾不出情慾的煎熬,怎能大徹大悟?

  我望著君花,心中也覺得替她難過,看起來,她這一生,除了弄清楚當年為何會發生背叛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願望了。

  我站了起來:「有一點很說不通,方鐵生肯定未受敵軍收買?」

  君花說得極堅決:「沒有,哪一支部隊不知道兩個鐵生之間的關係?誰會沒有頭腦到企圖收買一個鐵生,去對付另一個鐵生?」

  我道:「有可能方鐵生主動找人接頭?」

  君花仍然大搖其頭:「就算他對人說,人家也不會相信,一定當作是詐降的詭計。事實上,敵軍一直不知道鐵軍有一半兵力,不在山上,事後,敵軍的兩個師長,退出行伍,理由是這次戰役,他們的運氣太好了,絶無可能再有第二次相同的好運,再不及早抽身,還等什麼?」

  我也喝了幾口酒:「那麼,方鐵生背叛的目的是什麼?」

  白素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君花口唇顫動著:「我問了幾十年,唯一的答案──似乎只是──他要甘鐵生死,他要甘鐵生在極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用力一頓足:「更沒有道理了,他為什麼要甘鐵生死?他和甘鐵生的感情難道是假的?」

  君花神情又陷入極度的迷惘:「絶假不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寧願相信,要是甘鐵生有難,方鐵生會毫不猶豫,犧牲自己去救他。」

  我還想問,白素也道:「在這件事上,不斷問為什麼,並沒有意義,因為每一個問題,都不會有答案,研究方鐵生的行動還好些。我想,在山洞中,他突然要離開到洞外去看看,這個行動,一定極重要。」

  我立時道:「那時,他突然有了某種感應,十分強烈,和他生命中兩次重大的轉折,可以相提並論。」

  君花苦笑:「可是實際上,山洞外面,卻什麼也沒有。」

  白素不同意:「你太肯定了,你出山洞的時候,方鐵生也已不在,如果山洞外有什麼,他遇上了,你沒遇上。」

  君花遲疑了一下:「當時,至少山洞外,沒有什麼聲響。」

  白素和我互望了一眼,後來我們討論,都覺得當時,我們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卻又沒有法子捕捉到問題的中心。

  君花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一直認定,那決不可能是蓄謀已久的背叛,一定是有一個突發的,不可抗拒的原因,導致方鐵生作出了那種可怕之極的行為。」

  我和白素仍然保持著沉默,君花不住地歎息著,過了好一會,我才道:「如果有這樣的原因,你一定是第一個,或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知道的一個人。」

  君花聲音苦澀:「應該是這樣,在那幾天之中;他對我說了許多許多話──」

  這位經過了轉性手術,由男性變成了女性的傳奇人物,在說到這裡時,神情並沒有什麼不自在,雖然她是在追述當年的一樁同性戀的事件,可是她的神情仍然十分自然,只是她的聲音,愈來愈是低沉,愈來愈是惘然:「他什麼都對我說了,當時我們的關係──可以說是人類關係之中最徹底,最赤裸的關係,從心靈到肉體,相互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隱瞞──」

  我聽到這裡,想起當年這位君花女士還是男性,他們之間的行為,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同性戀行為,雖然我並不歧視這種行為,可是也總覺得十分異樣,所以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

  君花立時覺察到了,她停了下來,望著我:「你不相信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不喜歡她說這句話時的態度,所以說的話,也就不怎麼客氣:「是的,我不相信,我只認為那是在軍隊之中,長期缺乏和異性接觸所形成的一種生態行為。」

  白素連碰了我兩次,可是我還是把話說完,君花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可是她神情依然堅決:「你是用有偏見的眼光來看我們,而實際上,我們之間的關係之真誠,遠在異性戀之上。」

  我冷笑一聲:「不見得,方鐵生宣佈作戰計劃改變之前,你何曾知道?他作出那樣的決定,必然有一定的思想過程,他和你商量了?」

  我說著,君花的神態愈來愈難看,身子也像是篩糠也似地發著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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