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背叛 | 上頁 下頁


  說來很奇怪,當時,只在那一剎那,甘鐵生就完全知道了這個奇怪的少年通過他的眼神,在訴說些什麼。他是在訴說他的不幸,訴說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訴人,不論多麼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但決不接受賜捨,他不是乞丐,他寧願在垃圾堆裡找又腐又臭的食物(還不一定找得到,這時,他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就只是提著一隻死老鼠),也不願意去乞討。他的眼神之中,有著倔強,也有著人的自尊,甚至於還包含了要求人家對他的尊重。

  那種眼神,簡直勇敢之極,甚至十分高貴,又有幾分稚氣的驚喜,和他這時的外形,極不相稱,但是卻恰如其分地顯示了他的內心世界。

  兩個人視線接觸的第一次,時間相當長──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對視的時間。甘鐵生的心中,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感到這樣骨格粗大的流浪少年,會在自己生命中起極其重大的影響,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於是,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向方鐵生招了招手,同時叫他:「小兄弟,你過來。」

  若干時日之後,方鐵生回憶那一剎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說法。

  方鐵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父母是什麼時候去世的,他年齡太小,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中國北方的民風,比較淳厚,雖然不能長期照顧,但是收留一兩天,給幾件破衣服,給點殘菜冷飯,總還做得到。

  方鐵生就在這種情形之下長大,和野狗為伍,練成了什麼都能放進嘴裡,吞下去,塞進肚子的本領。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竟長得出奇地高大,八九歲的時候,站起來就像大人一樣高,一過了十歲,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驚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幾乎都在為找吃的動腦筋。他找食物的辦法也真多,大多極其原始──夏天爬樹抓蟬,一抓幾百個,可以吃頓飽的,冬天挖田鼠洞,挖到了一個,不但田鼠不論大小,都進了他的肚子,洞裡田鼠儲存的食物,他自然也絶不客氣,一律接受。

  諸凡青蛙、四腳蛇、野狗、野貓,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飛的,田裡長的,樹上結的種種東西,一到他的手裡,都能化為食物。

  鄉間的野狗多兇,見人就吠,揀好欺的會咬,啃吃過死屍的野狗眼睛還會發紅,可是由於方鐵生殺野狗,吃野狗實在太多,所有野狗,老遠看到他的影子,挾著尾巴就逃。

  聽說,常要在鄉間趕路的婦道人家,在方鐵生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塊布來,掛在身上,由於那上面有方鐵生的氣味,野狗聞到了,也會遠遠避開,以保行路人的安全。

  在這種情形下長大的一個孩子,不折不扣,實實在在,是一個野孩子。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隨和,只有人家欺負他,他從來不去欺負人,當然,被人欺負、輕視,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裡絶不會喜歡被欺負輕視,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當他那一天,一轉過身來,看到甘鐵生的時候,最初的一剎那,本能是抗拒的。

  他在若干時日之後這樣說:「鐵路上來來去去的運兵車很多,也有散兵游勇,也有整隊開拔的,見得多了,總覺得軍官也好,小兵也好,好像都是另外一種──東西──另外一種動物,和普通人不同,當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誰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車廂門口,瘦瘦削削,整整齊齊,可是又那麼有自信地站著,他只是隨隨便便地站著,就好像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開始時十分猶豫,可是一下子就變得極其──嗯──極其溫柔,從來也沒有人用這樣子的眼神望過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會關懷我,幫助我,那正是我從來也沒有過的──人類感情,我和他對望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心跳加快,身子發熱,恨不得衝過去,緊緊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讓他緊緊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也一直看著我,我全身都在發抖,當然,那種從心處發出的顫抖,人家是看不出來的,正在這時候,他開口了,他開口了──」

  儘管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方鐵生每次,一講到這裡,還是會聲音嘶啞,顫動,情緒激動,可知他當時的情緒,不知激動到了什麼程度。

  他會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再道:「他開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的,真沒出息,我心裡不知多高興,可是鼻子一酸,卻眼淚滾滾,我從來也沒有哭過,難過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沒流過眼淚,那是我第一次哭。」

  ***

  甘鐵生一叫,方鐵生立即就向他奔了過來,甘鐵生也早已看到,這流浪少年滿臉淚痕,淚水還在不斷地湧出來,他臉上本來髒得污垢只怕有好幾重厚,給淚水一沖,有的化了開來,有的沖掉了,有的還留著,成了一塊奇特無比的大花臉。

  照說,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甘鐵生至少要問上一句:「你怎麼哭了?」可是他沒有問,因為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野少年並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淚,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會用眼淚來表示情緒。

  淚腺和腦部某區域,有緊密的聯繫,情緒自腦中產生,或悲或喜或感動或激昂,都會刺激淚腺,湧出眼淚。

  甘鐵生在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動的光芒,他知道他為什麼會流淚,自然不必再問。

  方鐵生不想流淚,可是那不受控制──人的身體中,有著太多的完全不受腦部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淚,只是當甘鐵生伸出手來的時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交到了甘鐵生的手裡。

  方鐵生的手,其實比甘鐵生的還要大,幾乎全是骨頭,又粗又硬,兩雙手,立即緊緊相握在一起。

  這兩雙手,在後來的歲月中,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可是這時候,一雙手屬於一個年輕有為的軍官,一雙卻屬於一個無父無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遠。

  可是任何那時看到這兩雙手互握的人,都不會懷疑他們的感情,都會相信在這兩雙手之間,絶不能再插進一些別的什麼。

  甘鐵生先開口:「你的名字叫鐵生?鋼鐵的鐵,生命的生?」

  方鐵生想回答,可是喉間不知叫什麼東西梗住了,只能發出一些奇怪的、沒有意義的聲音,他立即用力點著頭,表示肯定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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