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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他很清楚,貓耳洞爬出來的兵們身體極度虛弱。友軍下來,大部分是躺著擔架。七連長說:「我踢正步給你踢下去。」八連長說:「我全連給你跑步帶到。」謝謝了,走不了的,還是要抬,戰士們立不上功的也有功,別說打仗,光把貓耳洞搬到北京,市民們能在貓耳洞的十種氣味裡蹲上五分鐘就算了不起。不要踢,也不要跑,一線不通車,讓戰士走下來已經很了起了,他不需要那拉方向全團無一人抬下戰場的奇跡。奇跡早已經創下了。戰士們都應該抬下來,雖然他不可能再多出兩個團來抬一個團。

  他得知四連一個哨長高燒39.5度,還堅持往下走,他命令抬下來,哨長癱倒在擔架上已快虛脫。但是,為了今天,他可是忍受過戰士的抱怨和責駡。戰前的體能訓練,他要求戰士全天戴鋼盔,背磚頭,軍工背八十斤。他安排了六耐訓練:耐熱,耐渴,耐饑,耐雨淋,耐蚊蟲咬,耐日曬。適應性訓練,全把全團趕上沒有泉水的大山,兩頓飯的糧食(不是乾糧),一軍用水壺水,在山上活動一天。戰士熬不住,偷偷下山搞水,被糾察隊堵住,責令回山上去。他沒心軟。松是害,嚴是愛。而上陣地後,他全力組織保障,超過了上級規定的標準,他的大部分幹部戰士才能一步三搖走下來。

  哦,不能擁抱戰士們。盡可能平靜一些,強刺激會使他們昏過去。不能響亮地拍他們的脊樑,長期蜷曲在洞裡,他們的脊椎彎曲,關節悶疼。特別要克制住眼淚,就當他們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剛剛到山上玩了半天。

  來了,可來了。

  是他的兵麼?

  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著。幾個人架在一起,仍搖擺不定。都努力在做走的動作,打抖的腿一次極難完成十幾釐米的蹭進。個別的居然有鞋穿,那鞋啊,不過是掛在腳脖子上的鞋幫。都裸著身,穗狀的褲頭如樹葉般吊在腰上,在風裡洶湧地動,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場,也一定無法辨認兒子。披肩髮,長鬍鬚,一綹一綹粘結成棕櫚片的毛發包嚴了面孔,裂出兩隻灼亮的眼和作嘶鳴狀卻呃呃發不出聲的嘴。

  我的好兄弟!團長再也控制不住了。

  §63.百日不見太陽的士兵,重新品嘗「人」的滋味

  向小平(二團八連戰士):

  終於解放了!呆得人又黃又白,走路都覺得開闊,世界大了,一搖三晃,往上走啊,三百九十六個臺階。那裡有個小溪,往江裡流的,很清,這樣多的水,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嗷嗷嗷,跌跌撞撞跑呀,都往前跑,看誰先用上,跑。幹部喊,別跑,防炮!跑,撲撲楞楞沖進去,又洗又喝,死也夠本了。幹部喊,快跑,要打炮了。舒服就行,打炮怕什麼。褲頭濕了,破膠鞋裡呱唧呱唧響,見了水不要命了。

  劉永軍(一團五連戰士):

  公路那麼寬,下邊還有條白公路,一看,盤龍江啊。水流得嗖嗖的,以前覺得很慢。跑下去,四個人頭紮進去,喝呀,喝他娘的,連沙子帶泥的喝,不喝就流到越南去了,喝呀,咕咚咚,不喝白不喝,喘會兒氣,打一串硬嗝,又喝,長頭髮弄濕了。老百姓說,這些兵要回去見媽的。我眼淚就下來了。

  白召明(一團七連戰士):

  見到一個溝,奔過去就喝,渴苦了。指導員訓,他媽的你們小心地雷,「4.28」,越南國恥日,軍工光送彈藥不送水,高地上勾紅薯吃,勾青草吃,尿不出尿。

  沈衍柱(四團一連排長):

  鬍子都發紅,團長,他們都不認識我了,我說,是我呀。到二線,看他們洗臉,嘩嘩的,洗完一潑,糟蹋了。我頭髮長,身上爛,他們笑我。我小孩九個月了。貓耳洞想是想,一輩子也不想再來了。他們讓喝水。我說,不喝,留著做飯吧。他們說,這有的是!我問,隨便喝。好水,好水。

  孟吉平(一團五連戰士):

  見了熟人都愣一會兒,想想是誰。說話先咳嗽,看嗓子還有沒有。陳大新接我,先交光榮彈。到了住地,排長問我渴不渴,給了一飯盒水,放了糖,我捨不得喝,喝了一小口,省著喝,放那,出去轉了一圈,沒地雷,隨便轉。回來一看,問排長,水呢?排長說,倒了。我說,怎麼倒了?排長說,涼了,喝熱的。那個心疼呀,在洞裡,水袋倒完,還得舔舔裡邊。

  胡玉海(一團三連排長):

  第二天上午洗澡,防化連的淋浴車,上邊照顧我們連,我們第一家。規定半小時,洗著不想走。別的連隊也是下來的,在外邊喊。我們也不管,一搓,一層一層地掉,一搓一團,洗了還有。洗了一個半小時,穿衣服特彆扭,不習慣了,就喝水舒服,比吃什麼都香。第二天早晨刷牙,刷了兩次,牙膏都染成紅的,刷不乾淨。

  趙文志(A二團八連)

  下來先洗澡,洗完往鋪板上一躺,好自在。在上邊三人一條防潮被。到小河裡洗的澡,用洗髮劑洗頭,整用了一瓶才見沫,光流黑水。

  李牧(A團一連配屬軍醫):

  三個月不刷不洗,不得病。一下來,刷牙反而疼了,病都來了。同學說我變了,到處撒尿。師長見了,不認識我了,你他媽的鬍子呢?

  胡玉海:

  第三天拉的大便,還硬,過好幾天後一天好幾次,有時好幾天沒有,一個月才正常。喝夠了水,第二天尿下來了,白的,也不疼了。在洞裡尿不出來,急得要拉手榴彈。

  戰士甲:「爬出來第一件事,看看太陽什麼樣,都忘了。狠狠打幾個嚏噴,舒服死了。」

  孟吉平:「能喊出一句話,是最痛快的。看看太陽是不是還是原來那麼大,晃眼得不行,睜不開。摔了七八跤,腦袋都不知道是腦袋了。看樹,草,綠多了,見啥都想摸摸。躺在地上打兩上滾,我躺在草上,太陽曬得挺自在,捨不得起來。」

  胡玉海:「本來我體質相當不錯,一百多天,下來兩條腿發抖,連裡讓抬我。我走。說話時嘴不聽使喚,特別激動。我們是最後一批,走到馬甸上汽車,六裡地,走到九點,走了三個多小時。政委、參謀長等著我們,握手,他們特別激動,流淚,講了講,我們站了十幾分鐘,站著直哆嗦,聽不見講啥。汽車到了家。全連那麼多人,先回來的都換了衣服,頭髮一理全不認識了。從車上往人群裡撲,擁抱啊,叫啊,哭啊,架著我進屋,被子都鋪好了,都躺著,生活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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