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中越戰爭秘錄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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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誰是那個最疼痛的誰會撕扯開那剛剛在癒合的心的傷口,讓那傷口流淌出殷殷的鮮紅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願去看那些並不疼痛的祭掃者,於是我遠離那喧鬧那儀式。 那個烈士的母親那個山東的老媽媽說她來了。她不能不來。她不能不在每一年的清明,來看一看她的四年前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兒子。她熟悉這裡的一切。她能在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兒子的墓碑,就象她能從九百三十八個穿著同樣綠軍裝的戰士中,一下子就認出她的兒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間發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她就撲向了那墓碑。她撲向了那個墓碑的那個刹那那個瞬間我正在她的身後,我就去拖她,但,母親已經把她的母親的頭顱母親的心撞在那個石碑上。她就那麼真的痛極而無痛。母親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個母親的流血的頭顱,也就是抱住了一顆母親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個母親。 我是母親我也有我五歲可愛美麗的小女兒。 如果我也是一個烈士的母親,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個剛剛長大剛生出鬍子的小兒子! 那母親哭泣。那母親哭泣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沖刷著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是昨天的愛。 就那麼,我抱緊著她受傷的頭顱。就那麼,我在她的難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了,母親為什麼要那麼無情地傷殘自己。你長眠在地下,能聽見那一下兩下無數下的震響嗎?那是母親,那是母語,那是母心。 張相華同志,我們的兄弟,你來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鄉,山東鄒縣。你的犧牲時間屬陵園中最多的一類: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身後政治待遇的品種又屬最少的一類:追認為共青團員。這就是說,你生前沒有提出入黨申請,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團組織交上一張紙。你讀完初中,在中學沒能入團,顯見你要麼有些調皮,要麼因割草喂牛屢屢逃學,要麼過於忠厚,天生不是善於表現口才和組織能力,從小學、中學、大學直至終生都註定要當幹部的那一類,天生就是要犧牲你一個、幸福十億人的那一類。我們不是為了豐富想像才第一個停在你的墓前的。你的祭品召喚了我們,在那個早晨,你的祭品擁有量是首屈一指的。整塑料袋子的蛋糕、米飯、幹餅(不是餅乾)是電影上樑三喜母親梁大娘帶在路上吃的那種,所以不用想像,我們便知你是山東人,你的母親來過了。糖塊,剝開了紙,空酒瓶,地面的酒漬板結了浮土,爆竹碎屑,未燃盡的香束和紅蠟燭、香蕉,熟蠶豆,南瓜子,削了皮的甘蔗段。你會吸煙,要不,怎麼會給你點了十一支煙,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雞」牌。大雞?你可是「文革」前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誰獻的?我們所見所思的就是這些,再往下就不可能了,我們馬上就要淚如雨下了。 那邊嚎啕聲驟起,一位顯然是心碎的母親痛不欲生。她嘶啞地喊:「我的兒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對不起你呀……」悼念儀式前的人們都注視她,五架攝像機十一部照相機追上了她。她捶胸頓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們未來得及去迎她,她就撲過來了,被她掙脫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趙玫也拖不住她,她就這樣撲到了墓前,你,你張相華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象錘子一樣,用頭顱重重狠狠地打擊石碑。這就是你的母親,這就是被趙玫抱住的額頭嘴角淌血的你你的母親。你母親白淚嘩嘩淌,澆到衣襟上俱成紅淚。你母親千呼萬喚地叫你,她昨天來叫你,你不應,她今天又來了,你不回來,她就要去尋你。母子曾是血肉一體,她淌著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給你,又用乳汁用嚼細的餅泥把你哺育成一個完整的生命,你怎麼忍心不回答你母親。你母親的額頭呼呼敲著你的石門時,她顱腔內嚶嚶作響,她以為那是你出生時的呱呱大呼聲,她不相信這聲會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著你的碑石,口中訥訥。我們問她對你還說了些什麼?好說,家人,娘給你說,娘賣了薯乾來的,娘告訴你,家裡還好,房蓋起來了,娘也告訴你不好的事,原來許給咱們的宅基地,少給了你的一塊,他們硬不給,少蓋了一間,娘給你說好也說孬…… 你的名字我們熟悉,雷紹華,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許慰籍。你63歲的老母親乾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層圓搪瓷飯盒給你盛來米飯,雞塊,花生豆,蔥炒肉,還敬上三杯白酒。你69歲的老父親在燒紙,骨節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裡續紙,火旺時,還幫你老母親剝了兩隻雞蛋,為你供上。老父親為你供了三雙筷子,其實有一雙盡夠了。老母親的哭聲在喪子的母親中是輕量級的,她的紅眼窩告訴我們,她把大悲痛分散開來,平均給每個夜晚特別是節日的夜晚。你的老父親沒有哭的聲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淚珠掉在火裡嗤嗤地烹響,我們看不出他在哭。他偶爾用沾了紙灰的枯指刮一下淚,淚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進臉部深刻的皺褶裡,彎彎曲曲向下沉澱。 您是烈士的父親? 是呢。 第幾次來了? 每年都來,就是雲南的。兩個兒子,還有四個閨女。這是最大的,就這一個勞力,其他的不會做活。右胸右臂負的傷,犧牲時打了五個,保護田排長,用自己的生命保護田排長,收復八裡河東山,84年,7月12日,記了一等功,有撫恤金,來兩次都花完了。家裡?困難呢,五個小的不會做活,化肥提價,種田呢。他保衛祖國,光榮。來一次一人一百多,運輸公司認識人,帶來的。部隊過去每年給60元,今年不給了。也沒找,給也好,不給也好,上給指示要好好照顧烈屬,不照顧也沒辦法。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國家的規定我們也搞不清,麻煩你首長了。 李華平烈士之墓。 35906部隊配屬民工,駕駛員,團員,雲南省昆明市人,漢族,1962年生,1984年9月23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光榮犧牲。後面有五個補刻上去的字:追記三等功。 一飯盒米飯。一碗菜有三樣:蔥爆肉,花生豆,豆腐。筷子。五支「青城」煙。龍牌罐啤酒。剝兩隻雞蛋。削了皮的兩個蘋果。 華平,你媽媽你妹妹在為你拔墓頂的草。從你妹妹清秀的面容和苗條的身段,我們看到了你。很慚愧,你媽媽也把我們當作了首長。我們來搜集素材,你媽媽懷著一線希望向我們反映問題。對烈屬,我們不能敷衍。我們說,您說慢點,我們記。 你媽媽說,不象話,我們就一個兒子,妹妹沒有工作,哪個管哪個。我們要遷走,不讓遷。死的在這裡,上一回來我們也提要遷走,要不每年來一次,三個人花三個人的錢。兒子考大學差幾分沒入成,開了四五年車,最後到這去前,出事了,屍體都沒見著,通知我們來,來了,戰區進不來,十一月來,就那麼個牌牌。犧牲的照片都不給打一個,管都不管就走了,不是好東西。妹妹沒工作,他爸爸,身體不好,部隊說是民政局管,民政局說是部隊管,到底哪個管?三個妹妹,就這一個獨子,在猛硐翻的,我們要求了,才三等功。 你妹妹說,給一等功還好聽點,喪了一條命才三等功。來一次,要花三四百,車票愛給報就給報,不管給報就不給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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