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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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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細地把這些章按國軍時期的和起義之後的分成兩撥,數量竟然差不多!他順手拿起國軍這邊一塊紅黃相間的,這是在武漢獲得的國光勳章。那塊挨過子彈的,是麻子團長高譽給自己佩戴的國光勳章;又一塊青面獠牙的,是在斗方山歸來後榮獲的鋼鐵騎士勳章;那一塊缺了角的銀章,是在常德戰役後獲得的青天白日勳章,這是想當年最令自己硬氣和沮喪的勳章了,虎賁八千壯士,生還者不過百人,榮譽雖高,卻無興奮。他當時不明白,為何他以上尉的軍銜竟可獲此榮耀?沒有人告訴他,估計是57師的首長們特殊照顧吧。其它的救國犧牲紀念章,抗戰勝利紀念章,光復武漢紀念章,光復南京紀念章等等,就不甚顯眼了,但是老旦從不捨得丟,那每一塊章都記憶著無數弟兄的生命啊! 再看右邊這一堆兒,因為新的緣故,成色比左邊的好多了,只是大多做工比較粗糙。那個有點變形的是淮海戰役紀念章;那個黑不溜秋的,是解放大西南時西南軍分區頒發的紀念章。那個乾脆就是一塊鐵片的是渡江戰役紀念章。這類紀念章有一大堆,幾乎每戰必發。從淮海到西南,從東北到朝鮮,幾乎十幾塊。再拿起朝鮮歸來時的幾個勳章,一個朝鮮國旗勳章,一個自由獨立勳章,做得還是沉甸甸的。老旦終於找到了最讓自己自豪的那一塊:1955年授勳時頒發的三級解放勳章,這塊章在眾多軍功章中最為鮮亮,做工也最為考究。老旦想起來了,那年和女人在炕頭上反復地看著這塊鐵牌子,怎麼也合不上眼,那是自己多麼夢寐以求的榮譽啊…… 開始幹活了。 老旦脫去棉衣,穿上從部隊寄來的那身「五五」軍銜裝。衣服雖然已經在批鬥中破舊了,當時沾滿了血和泥土,卻已被翠兒洗得非常乾淨。他把那些章認真地排在桌面上,上面三排是解放時代的,下面三排是國軍時代的。他按照時間的先後開始在身上佩戴它們。他想把起義後頒發的都戴在左邊——那邊離心離黨要近哩!於是他先把國民政府頒發的都戴在右邊。戴那一枚國光勳章的時候,那鈍鈍的針頭刺進了他的皮肉,老旦疼得一激靈,剛要把它摘下來,可此時心中竟然浮起一股衝動。這感覺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仿佛是昨天的傷口剛剛癒合又被輕輕撕開。他冰冷的身軀躁動起一股興奮的暖流,血流都為之加速了。他盯著那枚國光勳章,再看看身上的解放軍軍官服,腦海中回憶著當年那個激動、惶恐又羞澀的時刻。不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慢慢地把軍裝脫去。 當別針再次紮進他胸前的皮肉,此刻的疼痛對老旦來說,已經是一種久違的幸福了!他認認真真地把這枚勳章別在赤裸的胸前,別在曾經的一處傷疤上。他很奇怪竟然沒有流血,那枚章冰涼地貼在身上,如同長在身上的一粒紐扣,隨著自己的呼吸上下跳動著。 第二個……第三個……身上原來有這麼多的傷疤,每一處傷疤都可以別一個。他乾脆連褲子也脫了,腿上,腰上,肚子上到處是可以陳列這些漂亮牌子的地方。他激動地上下其手,把自己別了個五顏六色,彎腰俯仰間,它們都可以互相叮叮噹當地碰著了……於是桌面上只剩下了兩個章,一個是青天白日勳章,一個是解放勳章。 老旦對著兩個章肅然起敬,可要把他們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哩!他拿起青天白日勳章,開始在身上找地方,可能看得見的傷疤都被形形色色的章蓋滿,無從下手了。這可如何是好呢?他放下那章,拿起桌上那幾乎要磨成尺子的梳子,在自己狼牙狗啃般的頭上梳著那稀疏的毛,猶豫不決。 「老旦!開門!你的反動生涯期限到了!迎接革命群眾的聲討吧!開門!」 外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怒吼,老旦認得那是已成豪傑的謝國崖的聲音。他抬頭向窗外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天色早已大亮,太陽都鑽了進來,難怪覺得有些暖意哩。謝國崖到了,兩鄉三社的反動派大軍應該也到了,按照軍隊編制應該有三個旅的兵力。呵呵,他們可真夠抬舉俺的,花這麼大人力物力,花這麼多時間來折騰俺!他想像著門外那鼎沸的人群,想像著幾天前那人山人海的批鬥,再看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竟然嫣嫣地笑了。他把梳子扔在地下,使勁一腳就把它踩成了碎片,再小心地用腳把那碎片撥拉到爐灶裡,就回頭把解放勳章拿在手裡了,順手掂量了一下,好像重量、尺寸和青天白日勳章差不多麼…… 謝國崖上周已經實現了多年前的諾言,終有這一天將耀武揚威的老旦踩翻在地,不同的是如今他還踏上了一隻無產階級的腳。老旦的沉默讓他不滿,老旦女人的剛烈令他驚訝。十幾萬人浩浩蕩蕩的聲討,十幾種苦心琢磨的批鬥戰術,竟然撬不開這老傢伙的嘴。這讓他這個革命小組長顏面盡失。如今,他不能再放過這個最後一擊的機會。方圓百里之內最為囂張的反動派,最有可能交代出和臺灣兒子特務串通的反動派,就要被自己號召而來的革命大軍徹底消滅,這是一種怎樣的榮耀啊!拔高自己的權威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麼?縣區一級的造反派頭目們,必然會對自己堅定的革命信念予以肯定了,必然能夠對自己義無反顧的革命熱情報以掌聲了。謝國崖帶著兩鄉三社幾百名興奮的革命幹將,手持棍棒,一路高歌,殺奔老旦的家。他時不時地要緊跑兩步,前後招呼著,為的是向眾人突出自己的領導者身份。他甚至已經在腦海裡幻想出了劈門而入、勇擒老旦的威風場面!這個老殘廢,老子不信你的腰杆還那麼硬! 謝國崖真的去劈那房門了。他闖進院子來,不假思索地就拿柴刀去劈那貼滿大字報的房門了。那房門經不起他這蓄謀已久的一刀,嘩啦一聲就裂成了兩半。謝國崖竟為自己這樣的壯舉所征服了,一時熱血上湧,鬥志升騰。他忖道,後邊千員幹將在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這次不可再有任何閃失,這裡所有的人都必須唯他謝國崖馬首是瞻!於是,熱血又一陣湧上了他那張猙獰的臉。 「老旦!向革命者低頭認罪,交待問題,束手就擒!」 謝國崖大喝一聲,忽地跳進了那間黑糊糊的房子。房裡面太黑,以至於他無法看清面前那個人。此人是不是老旦?可還能有誰呢?他派來的崗哨說,三天兩夜裡,這裡沒人出也沒人進。謝國崖此刻已經是一個紅眼的戰士,本能地把那刀砍了下去,可眼前那人竟然輕輕一晃就躲開了。沉甸甸的柴刀收不住,砍在一張破爛不堪的桌子上,深深地嵌進了桌面子。謝國崖急忙抽刀。那人又是輕輕一晃,竟到了眼前。謝國崖終於看清了,面前此人正是老旦,卻不是當年威風八面的老旦,也不是上周低頭沉默的老旦,而是一個滿身盔甲、眼露凶光的瘟神!只是這個單臂獨眼兒的瘟神好像光著腚。他正無比驚訝,老旦卻已繞到了他的身後。老旦的動作快得簡直如同鬼魅!謝國崖既想回頭,又想拔刀,只這猶豫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陣無法抵擋的劇痛從下身襲來。這股疼痛前所未有,但是無堅不摧,它閃電般地散佈到了身上每一處地方。他疼得彎下了腰,疼得撒開了手,疼得閉上了眼,疼得直要暈撅過去。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是被一隻牽了繩子的風箏,竟然倒退著飛了出去。一隻有力的大手隔著棉褲抓住了自己的命根,用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自己倒著拎將起來,直直地摔向門外……謝國崖感覺到自己的一生都被攥在那只可怕的手裡,被攥出了血,擰出了漿。他所有的驕傲和尊嚴,都被這只兇惡的手擰得粉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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