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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帶江南雨走……帶她走……你這個『保皇派』……」

  賀衛東登時氣絕。

  老三賀衛東,祖籍北京,漢族,出身工人階級,生於1940年,於1966年6月20日為保衛北京法律學院文化大革命革命成果而壯烈犧牲……

  賀衛東的犧牲,讓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達成了空前的思想統一。雙方的運動方向都向保衛北京法律學院的革命果實靠攏,院領導和教師們開始交代材料,整日關在教學樓裡,但好賴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對於三方來說,都算達到了目的。

  工作組對「六二〇」事件非常關注,事發當日就向上面打了報告,新市委和「中革」小組代表一起來到北京法律學院調查,最後做出了「雙方衝突系人民內部矛盾,各有死傷,屬￿革命觀點的衝突事件,而非單方面革命行為」的結論。結論既出,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炸了鍋,連被土革支隊整了半月的院領導們都不幹了,謝有盼更是怒火中燒。這個定性讓賀衛東的死變得一文不值,連個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園內,全院師生及教職員工兩千多人黑紗披掛,召開祭奠大會,賀衛東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懸主席臺,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對工作組和中革小組的黑白顛倒進行了嚴厲的控訴,聲明要上書黨中央和國務院,給「六二〇」事件定性為革命事件。老院長帶著高帽子,猶在臺上怒聲聲討,老淚縱橫。

  祭奠大會沒過多久,工作組撤出了北京法律學院,全院上下敲鑼打鼓歡慶勝利。可沒過幾天,中革小組一個領導帶了一個新的工作組進駐了北京法律學院,他們嚴厲批評了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的「極右」傾向,說「反對工作組就是反黨,反毛主席!」向工作組奪權無疑是反革命行為,他們說毛主席已經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氣,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學院的「左、中、右」,認真劃分成分,徹底清查混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革命分子。

  中央文革小組的命令,不啻于雷霆一擊。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現了新的分裂,兩個組織之間相互指責對方是「極右」。兩個組織內部也出現了分裂,一直傾向於大打出手的一批組織幹將,在新工作組的唆使之下,向謝有盼等人發起了「再次奪權」運動。支革公社內憂外患,新派勢力在「唯成分論」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組織內的團結局面。謝有盼迅速失去了幾個得力助手的支持,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傾」,自己的成分還在審查之中。新工作組找他談話,態度已經十分惡劣了。

  「反正課也停了,要不你回去避一避吧?」

  江南雨毫無懸念地被定為「右派學生」,每天定期和兩百多個同類集中反省交待。一頭秀髮留不住了,謝有盼正在宿舍幫她剪成短髮。看著那烏黑光亮的秀髮從剪刀下滑落,謝有盼哭了。

  「我走了你怎麼辦?我怎麼保護你?」

  江南雨回過身來,輕輕地抱住他說:

  「別擔心我,我早就習慣了,只是保不住頭髮真可惜,我已經養了5年了……你也回家裡去吧,看看你父母怎麼樣了。我父母……去年就不知道被關到哪裡去了,我回去也不會有好日子的,還是在學校裡吧,每天交待交待,大不了上臺低頭兒,總好過家裡……倒是你應該回去,你父親……我覺得他們可能會被再打倒了……」

  「我也很擔心……是想回去看看呢!」

  「去吧親愛的,別擔心我!去保護你的父母……等這陣風過了你再回來,回來找我。」

  謝有盼掏出一張紙遞給她,江南雨驚訝地打開了,一首《枉凝眉》躍然紙上。

  「你給我的那首《七律》讓我汗顏,真的是很喜歡,當時卻沒能回你。琢磨了這麼長時間,終於對詩詞有所體會,如今才敢送給你這首《枉凝眉》曲,希望你也喜歡……」

  江南雨滿眼愛意地看著謝有盼,再低頭念那曲句:

  模糊了芳草無涯,模糊了青山如畫。
  南雨掛笙笛,怎吹得月上風華?
  北雪墜蘭堤,更愁遠江上竹舥。
  一縷鄉愁不下,一面玉水無瑕,
  一抹幽香千里,一片柔情是她。
  縱夢中,能有多少青絲落,
  怎盼得見綠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贈南雨吾愛!
  謝有盼

  江南雨反復默讀了多遍,就緊緊地把謝有盼抱住了。她像母親撫摸孩子一樣摸著他的頭頂,撫摸著他烏亮的頭髮。謝有盼心中的苦悶、悲傷和困惑,都化做淚水傾打在她的身上。他驟然間變得如此無力,如此無助,竟連心愛女人的秀髮都保不住了。那剛剛剪下的頭髮刺著他的臉,他的眼,他含起滑到嘴邊的一縷,忘情地品味著,咀嚼著,直到它們刺得自己滿口鮮血,刺進自己那悲傷的靈魂……

  第二十五章 匆匆蕩蕩

  回到板子村的時候,冬天的朝陽正把白雪覆蓋的村莊照得通紅一片。謝有盼遠遠看見美麗的家鄉,一路上憂鬱的心情總算喘了口氣。這麼美麗的村莊,如此寧靜地藏在豫北的平原上,誰能來這裡造反呢?

  板子村竟然空無一人,各家各戶門庭大開,冷冷清清。村中土牆上遍佈大字報。饑腸轆轆的看家狗嗷嗷直叫,此起彼伏的犬吠聲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大早晨顯得有些詭異。

  謝有盼忐忑不安地來到自家門前,發現整個屋子都被刷滿了各種大字報,紅得讓人發怵。院子大門不翼而飛,屋門的棉簾子燒剩下一半,院子裡的碾子竟然掉到了地上,滿地都是鍋碗瓢勺的碎片,顯然是被石碾子砸碎的。五根子蔫生生地藏在碾盤後面,看見謝有盼來了,竟哆哆嗦嗦的不敢出來。謝有盼忙過去拉它,看到它身上多處血肉模糊的傷痕,一條腿已經斷了。這畜生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悻悻地舔著他的手。摸了摸它,謝有盼就走向堂屋。堂屋的幾扇窗戶紙全被撕碎,桌椅板凳都四腳朝天碎裂當場,地上竟然還有幾個刨出來的坑。屋裡掛的鏡框和獎狀等物件,除了毛主席的,都砸爛了。陽光透過破爛的窗戶射進屋裡,一牆紅墨寫成的大字格外醒目:

  「堅決批判陰險、毒辣、血債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黑幫、反黨分子、大軍閥的走狗老旦及其惡霸婆娘!」

  「要敢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

  每一個「老旦」紅字上,都用黑墨畫上了大大的叉,那墨仿佛還在往下流著,謝有盼用手去摸,淋瀝地粘了一手。牆角扔著父親掛在牆上的復員照片,已經被撕成兩半,踩得污濁不堪。旁邊是碎裂成幾截的拐杖,那是謝有盼兄弟二人用棗木親手為他做的。謝有盼摸著拐杖頭鬆軟的襯墊,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驟然襲來,令他打了幾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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