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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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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謝有盼五點半就爬了起來。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腳邊,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車趕到火車站。臉也不洗了,五人沖出了宿舍,可還是發現起身晚了。校門口已經有一百多人在幾輛校車前面排隊,人人裹得像個粽子。謝有盼東張西望好一陣,分辨不出哪個粽子是江南雨,此時他才覺得沒戴個帽子是件多麼愚蠢的事,臉已經凍麻,舌頭已經快變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一個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對著他摘下了厚厚的圍脖和口罩,謝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凍得通紅的臉。 「你真的來了?這麼冷的天,真委屈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沒關係,你快上車吧,怎麼連個帽子都不戴呢?別誤了火車……一會兒我就回去了,你還要轉車呢……這個給你,是最新版的毛主席語錄!」 一個冰涼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車門開了,排好的隊伍亂了套,學生們像衝鋒一樣殺向四輛校車。大家都怕錯過自己那趟車,沒人再講究禮讓,學生處維護場面的人已經被擠得不知蹤影。人們發瘋一樣地擠著,校車的推拉門竟被擠掉了,鐵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樣。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鄔名章,身材不高卻壯得像只牛犢子,他在人群中殺出一條通道,奮力鑽進了第一輛車,從車窗鑽出頭來往裡拎包,最後乾脆把四個同伴都從車窗拽了進去。謝有盼是最後一個,他都來不及和江南雨說句道別的話,就被老四王齊富拽進了人群里拉向校車。謝有盼回頭的刹那,一條圍脖猛地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給你織的……」 人群鼎沸了,校車司機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的聲音淹沒在南腔北調的呼喊之中,乾脆也不喊了。謝有盼被老大拎進了車廂,裡面像是馬車上的棉花垛子。他冒著一頭汗,隔著窗戶沖她大喊道: 「趕緊回宿舍去!過了年我們就回來了……好好學習……認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會好的……」 後面喊些什麼謝有盼自己也忘了,總之他記住了淹沒在人群中的那個嬌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沒有了圍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頸,在一大片軍綠色的人潮裡顯得格外美麗。他在刹那間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那種感覺撓著心,揪著肺,讓自己渾身發熱,眼睛發脹,嘴唇發幹。他將熱乎乎的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視線努力地搜索那個憂鬱的姑娘,恨不得乾脆跳下這壓抑的車。 「這就是托爾斯泰所描述的閃電般的愛情麼?」謝有盼喃喃自問。 「謝老二你行啊!都有人給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分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經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當心犯錯誤啊……」 老大揩著鼻涕說道。車內不少人向自己投來既羡慕又懷疑的目光,它們在漆黑的車裡閃爍著。校車飛快地開向火車站,思家心切的同學們熱烈地交談,想像著回家躲在炕頭那個把月的舒服日子。謝有盼只默默地靠著窗,看著窗玻璃上被自己的臉頰融化的冰霜慢慢又凍結成新的圖案,手中摩挲著那條絳紅色的毛線圍巾。外邊是風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樣,陰霾重重。 謝有盼翻開江南雨給的毛主席語錄,發現在內側的塑料皮裡面還夾著一張紙,忙抽出來打開,一頁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謝有盼同學: 謝謝你給我的鼓勵和幫助。你在那晚說的,是我這幾年裡聽到的最為溫暖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你的感激是毫無保留的,是發自內心的。我一度失去了希望和信心,甚至要失去尊嚴,可是你的出現,你的真誠,讓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為相互信任、共同進步的好同學,好朋友,一起去迎接黨中央和毛主席交給我們的使命,即使前途難測,也不辱我們燦爛的青春。 這條圍巾是我連夜給你織的,希望你喜歡,這首詩也送給你,那天晚上睡不著,連夜寫的…… 《七律·君言》 燕雲冷月十六州, 土城楊柳寂寞愁。 芳草蟄伏三尺雪, 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 臘月梅花臘月收。 縱有滄桑真冷暖, 溫柔鏡裡夢難留。 雖然有些憂鬱,還是希望你喜歡,路上小心! 毛主席萬歲! 江南雨 「縱有滄桑真冷暖,溫柔鏡裡夢難留……」 謝有盼默默地誦著這兩句,仿佛看到了江南雨靜伏在燭光之下那提筆凝眉的樣子。在回家的這一路上,他的腦子裡全都是江南雨的身影。 回家沒待多少日子,只過了個年,謝有盼就以預習功課為名跑回了北京。家裡一切都好,父親前所未有的好,整天樂呵呵的。四清工作並沒有涉及他什麼事,倒是奪權的郭平原被查出了嚴重的問題,包括在六〇年搶回來的日本鬼子那四十幾袋糧食,被以「私分國家財產」定了罪名。好在他認罪徹底,沒有關起來,如今在大隊的養豬場天天拌飼料去了。板子村權力機構重新洗牌,新人輩出。可誰也沒有想到,腦子長在腚上的謝國崖居然成了大隊書記,謝老桂成了副書記。當四清工作組撤出板子村的時候,新領導班子熱火朝天地上任了。 再回到學校,氣氛大不一樣了。人驟然多起來,一多半下去搞「四清」的師生回了學校,圖書館和自習室都塞滿了人,俱都如饑似渴地學習。謝有盼想著江南雨,收拾停當之後,就來一號樓找她。 很不巧,江南雨進城找同學去了,同宿舍的段月月說她要晚上才能回來。謝有盼心裡煩躁,就去自習室看書,眼睛在書上,心卻在別處,抱著一本《民法概述》亂翻,一個下午心得全無,不時瞥見成對的男女抱著飯盆走在一起那扭扭捏捏的樣子,竟有一些妒嫉。 好容易挨到夜幕降臨,謝有盼悄悄溜出校門,在汽車站旁邊一個角落坐了下來。他躲在路燈的陰影裡,一邊呵著手,一邊跺著腳,心裡癢得就像貓抓。每一輛停下來的公共汽車都讓他心跳加速,又讓他垂頭喪氣。轉眼之間,火車站的大鐘敲了八下,他已經足足等了兩個多鐘頭。 謝有盼在寒風中凍得無處藏身,心裡即便再熱,奈何手腳已經完全冰涼,針紮似的疼痛。他跳著腳,想走又不甘心,心裡暗罵段月月這江西醜丫頭信口胡勒,不是拿自己開心吧?弄不好江南雨現在就在宿舍,正在被窩裡看書呢。 「嘎……」 又一輛公共汽車到了,按時間這該是最後一班了,謝有盼簡直就要給這個鐵傢伙鞠躬了。終於,在下來幾個男人之後,盼了一天的江南雨背著書包跳下了車。她仍然穿著送自己時候的那身裝束,下了車就開始帶口罩。謝有盼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她的臉,那正是他輾轉反側日夜想念的美麗容顏,他周身的冷意神奇般雲消霧散了。他一步跨出去,想奔向她,可差點摔了個跟頭,這才發現腿腳已經凍得快沒有知覺了。 「謝有盼?怎麼是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在這兒凍著呢?」 江南雨立刻摘下了口罩,露出一臉的驚愕和喜悅。 「哦……聽說……你晚上……回來,我剛從……自習室……出來,看看你……回來沒有……沒想到……就碰上了……你回來得……可真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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