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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拉倒吧你!我誰也不用幫,半年之後你看我駁倒你!想讓我出賣江南雨的秘密?休想!我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後代怎麼能幹這種事?你就別瞎惦記了!還是操心你的『鬥斯批修』發言去吧!」

  「哎,你個謝老二跟我上綱上線了?你是想自己插紅旗吧?還跟我來這一套!也好,我自己去打探,到時候我搶了先,你可別吃無產階級的醋!」

  「你真是自以為是,咱學校臥虎藏龍的,喜歡她的人多了去了,能輪到你?再說咱學校不提倡這個,管得也挺嚴的,你別犯了錯誤!」

  謝有盼表情莊嚴,儼然把賀衛東列入了失敗者的行列。

  「你的消息沒我靈通了吧?她沒對象!別看她學習很好,可她家的成分不好,右派,走資派,反革命,正統斯修,該有的全有!知道麼?他的父母都在農場勞改了……」

  謝有盼吃驚地看著洋洋得意的賀衛東,恨不得一個耳光扇過去,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成分不好!」這幾個字讓他一陣慌張,不知是為江南雨,還是為自己。

  學期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寒冬。

  最高院領導指示,北京法律學院為黨校性質的學校,要培養無產階級專政的幹部。於是不少講課很好的黨外教授靠邊站了,以資歷最老的老校長錢瑞升為首,黨外教授有九個人,被學生們稱為「九大金剛」。這些人基本上是舊社會的法律界名人,水平沒得說,就是思想有問題。其中精研《紅樓夢》的吳思裕教授和精通多國外語的朱基武教授二人,均是博學而幽默,很受學生喜愛。雷潔瓊教授講授的婚姻法新穎活潑,學生們也非常愛聽。估計學院黨委認真考慮了這個情況,沒讓他們徹底靠邊兒站,課是不能講了,就給他們成立了研究室,讓他們專門編譯有關資產階級政治、法律方面的資料,實際上是在改造思想。

  學院的大字報上說明:他們「受萬惡的資本主義毒害太深」,『腦子洗得不好,不能教法律『。如今任課的講師和教授們大多年輕,這幾年畢業留校的不少,授課特別強調政治性、階級性。刑訴、民法、法律思想史等專業課程的教材幾乎全部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學教材為主的新內容。原本必修的社會主義法學概論和西方政治思想史成了選修課,後來乾脆連選修也停了。謝有盼對此並不奇怪,也不慌張,只要大家都一樣,就沒什麼高低區別,國家讓學啥就學啥。

  與謝有盼不同,大多數新生從未離開家這麼長時間,何時回家,如何回去,成了期末考試後人們談論的主要話題。謝有盼從初中起長期住校,並沒有這等焦慮。期末考名次大大提前,得了第12名,這個成績已經很讓他滿意了,畢竟相當多的一塊精力放在了其他方面。他驚訝于自己成長的迅速,驚訝於自己口才的進步,遇到自己熟悉的話題,已經可以在宿舍夜談會兵兵乓乓地和賀衛東等人較個高低。這種爭論往往從要說出一個結果演變成要壓倒一方的鬥智鬥勇。謝有盼開始有一些輝煌的勝利,在談論農村階級鬥爭的問題上,賀衛東等人已經不是自己的對手了。他既看得懂《政法研究》上一些深奧的法學論文,也能夠欣賞「黃皮書」《苦果》裡面精美的詩句,還在學院報上發表了幾篇讀後感,頗讓同學們驚訝。

  跟著中央精神的節奏,政法學院的各項運動和批判工作突然多了起來。校團委、各系學生會和各種自發組成的學會,都把組織工作的重點向總結「四清」工作和「鬥斯批修」工作偏移。在各種「揪資批修會」上,學院揪出了不少「極右」分子,修正主義分子,還有幾個反革命。前天還在講課的一個根正苗紅的法制史講師,今天就成了「混入法律界的資產階級特務」,據說是工作組在他的家裡發現了與在臺灣的輔仁大學同學的來往信件。這個通知學生們沒及時看到,大清早的仍然來上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研究生說以後由他來代課,被學生們轟了下去。從此,學校的教學工作徹底陷入混亂。同學們關注的焦點也從法律學習徹底轉向政治學習。

  謝有盼和全宿舍兄弟都參加了團委組織的「揪資查反調查小組」,因為白希的同學——現任副校長幫忙,謝有盼的履歷上家庭出身寫為「革命軍人」,因此順利加入了小組。在團委的領導下,他們多次進入校辦和教研室調查研究,揪出了不少有著資產階級路線嫌疑的領導幹部。謝有盼因為洞察力強,對發現的問題毫不妥協,亦敢於同反動權威們義正辭嚴地理論,因此備受組織領導關注,到了年底時,謝有盼已經是小組的先鋒組組長了。他獲得了同學們的尊敬,也獲得了宿舍兄弟們的刮目相看。

  這天是週末,參加完在天安門廣場反對越南戰爭示威集會,謝有盼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習,上周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謬論集》一直沒看,乾脆就晚上開夜車看完。剛在床上躺下,老六和老四就沖了進來。

  「老二!你怎麼才回來?我們都回來一個小時了!」

  「我是走回來的,想看看路上的風景。」

  「你拉倒吧!有免費的公共汽車不坐,非要走著,搞什麼資產階級情調?」

  「出去出去,別影響我看書。」謝有盼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嘟囔著說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鋪的架子,推著他說道:

  「你知道麼?晚上系會在禮堂破天荒地辦了個舞會,說是為了迎接共青團北京市委的新年聯歡……高年級的學生來教低年級的跳集體舞,歡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會跳,也不想學!」謝有盼一把將他推了下去。

  「咦?這是政治任務,你怎麼能不去?一個人在床上看右派的謬論,你這態度很不對頭啊。下來下來,你不去我們覺得勢單力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學都去了,咱革命後代可不能落後啊……」

  謝有盼拗不過這兩個不知疲倦的傢伙,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個新鮮事兒,就扔下書一同前往了。

  禮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個舞池,周圍擺了兩排椅子,足足有兩百多人擠在這裡。一個唱片機放在角落,發出悠揚的音樂聲。謝有盼長這麼大從沒有進行過任何有韻律的運動,對跳舞簡直毫無感覺,比劃了半天,最終決定放棄,因為老六說自己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耕地。謝有盼對此並不以為然,跳舞又跳不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沒聽說毛主席和周總理舞跳得好的,也沒聽說十大元帥哪個擅長此道,於是就躲在一邊坐著,靜靜地看著場上群魔亂舞。《長征組歌》裡面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著,會跳的不會跳的人攪在一起。老六活像村中跳大繩的,與節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個動作都像英勇就義,表情和《東方紅》裡的紅軍一樣剛猛,只是腳下拖泥帶水毫無章法,實在是對比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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