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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西堤北的人群聽了槍聲,都愣在了當地,不少人慌得嘩啦一聲就散了,前面幾個反應很快,瞬間就半蹲做好了射擊準備。聽到老解放這個響亮的名字後,他們嘰嘰喳喳說成了一團。一個和老旦年紀相仿的人站了出來,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張臉幾乎沒了,連眼眶都看不全了,好像是曾經被活生生撕去一塊似的。老旦一見就知是炮彈彈片的創傷,自己大腿上也少了這麼一塊。此人站定了說道:

  「好大的招牌!是當年淮海戰場上打李莊的老旦麼?是第38軍的突擊營營長老旦麼?俺覺得還是老旦好聽點。」

  老旦對這聲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經毀了容貌,遠看根本看不出是誰。他上下打量這人又矮又結識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經放自己一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鐘文輝,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麼?日子久了,竟然忘記這裡還有個老冤家。

  「是鐘大頭啊?你個球的沒死啊?沒死你不來板子村尋俺?你這傷不是在淮海負的,俺沒拿刀砍你的臉,你是在哪裡光榮的?」

  「哼哼,和你一樣,你是38軍,老子是42軍,咱前後腳去的朝鮮。」

  「咱們書記帶人走別的道兒了,這邊俺說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願軍裡官沒你高,戰功也沒你光鮮,可也是負傷殘廢下來的,跟你一樣也瞎了一隻眼。鄉親們發現了糧食,不得不出來弄回去點。咋的,咱倆算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要為這點糧食開槍?

  「原來你去了42軍,你們還替俺們解過圍哩!客套話吃飽了再說,既是一家人,說話就不用拐彎了。老鐘,糧食是板子村人先發現的,理應有個先來後到,你們打了俺們村的書記,現在又帶著百十條槍過來,俺就帶這麼點人和你們講個道理,還是占地方的吧?按當年軍銜,你是俺的上級,按照現在的軍銜,俺是你的上級,現在命令你們放下武器,也不為過分。」

  「要是還在部隊,你的命令我自當服從,可你我都是復員的農民了,也就不聽你這套了。啥軍銜不軍銜的。俺也從沒把這玩意當回事兒,不當吃不當喝的,這個時候你不也球的餓得浮腫?糧食是你們先發現的,這話不假,俺們村也不賴這個。可是如今你們村和我們村都餓死這麼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氣了,也要講個見者有份吧?在朝鮮咱們潛伏的時候,一個凍土豆一個班分著吃,也不論是誰的……哦,你沒熬過這日子,一場仗就光榮回國了。再說,糧食是在山溝子底下發現的,是咱兩個村的交界所在,要按當年鬼子的轄管,那個地方還是俺們村的地界兒。俺帶人來拿當年沒打掃乾淨的戰利品,這是天經地義吧?俺原本只想帶幾個民兵過來,可鄉親們餓瘋了,攔也攔不住。你既然出頭了,就請你這老首長給個說法,從咱老戰友的情分上,從無產階級團結互助原則上,你就給俺們西堤北人一個說法。糧食或多或少俺們是要拿點走的,能熬過初春就行。聽說你們郭書記講了:那些糧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夠吃,西堤北村餓死多少他管不了。俺當年聽了你的話,傷好之後就參加了革命隊伍,也就是為了早點打完仗,讓咱河南鄉親們早日踏實下來有口飯吃。如今那山洞裡明明是沉甸甸的44麻袋麥子,150斤一袋,6000多斤的救命糧,你們就寧肯吃個囫圇飽,而眼看著俺們西堤北人全村餓絕,見死不救?」

  鐘文輝的理直氣壯讓老旦心裡發虛。西堤北人如果沒有糧食救濟,必定厄運難逃,從去年入冬他們就斷了糧,已經有不少戶人死絕了。他說的糧食數量和謝國崖講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說法此時也無從考證。鐘文輝和自己交往雖然不深,卻淵源極深,此刻開槍是萬萬使不得的,但是兩邊都餓得要瘋了,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你既然說糧食是俺們村先發現的,就還算講理,你說有那麼多糧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動手。你們傷了俺們書記,俺們傷了你們幾個人,大家扯平。你約束你的人,俺約束俺的人,大家把槍都收了,拿回去,咱們一起去那糧食處,不管多少,俺們村分你們點,讓大家能多撐幾個月,也算是俺們村的一份心……你們要硬搶,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著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糧食飛了,如何?」

  鐘文輝回頭看看餓得搖搖欲墜的鄉親們,自己也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聽到糧食這個字眼,胃裡嘩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陣劇痛。老旦的建議算是給自己面子了,為這些糧食開槍,後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著,況且開槍搶糧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說的辦,你的人也把槍全收了。把槍全收了,二喜子你們把槍都帶回村裡去。糧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頂多二八開,真按你說44袋糧食,你們拿9袋,那也有1300多斤糧,夠你們頂一陣子了。」

  「不行,俺們大隊人比你們多,餓死的人也比你們多,這點糧食不夠,至少給個三七?」

  「俺們也不夠,多了沒有,要不就在這裡打!」

  老旦咬牙切齒地說道。

  鐘文輝低頭歎了口氣,他知道老旦在這個村,從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卻從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面前低三下四的那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幾天麼?就比自己官職高了。如今才感覺到,面前這個人雖然已經殘破了,卻仍然有一股剛硬的軍威,不是自己硬撐著一口氣就能壓得住的。鐘文輝向後面揮揮手。西堤北人並不發表意見,在他們看來三七開和二八開此刻區別不大,趕緊去拿到糧食,幹嚼上一捧麥粒兒才是正經。於是他們很聽從鐘文輝的話,只一會兒就把槍捆成了垛,裝上車拉回去了。老旦讓謝老桂也把槍都收回去。謝老桂有些不情願,嘴裡嘟嘟囔囔。老旦輕聲怒斥道:

  「日你媽的,動起手來你一顆糧食都吃不到,他們有五六個老兵,那個疤臉一個人就能屠了你們這幫雞雞娃。他當年是俺手下敗將,可老子如今少了條胳膊,少了幾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

  西堤北的援軍和板子村的打援隊伍匯到了一起,踉踉蹌蹌地奔向發現糧食的地方。糧食已經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確有四十四麻袋,都打開了在檢查。見兩邊的人湧了過來,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亂。老旦說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說西堤北那邊是自己的老戰友,多少得照顧一下,否則打起來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著西堤北人血紅的眼睛和前面那幾個惡漢,也有些怕了,就向謝國崖說道:

  「糧食一共是44袋,把邊上那9袋給他們,剩下的趕緊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擁而上,奔向那幾袋糧食,人群擁擠著,踐踏著,彼此阻止著,竟然沒人能到得了糧食面前。鐘文輝等人想攔,早被百姓們推到了一邊。謝國崖等人早已把那35袋糧食搬上5輛板車,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斷後。老旦回頭看了鐘文輝一眼,見他已經淹沒在那饑餓的人群裡了。

  剛走出一裡地,老旦聽到一群人追將過來,回頭一看是鐘文輝和一眾憤怒的後生,手裡竟然又拎著槍。老旦大驚失色,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扭頭看郭平原,郭也是臉色煞白,幾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旦,你他娘說話跟放屁一樣,有沒有點信用?」

  「咋的?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九袋糧食不是講好的麼?你們還不滿意麼?」老旦強按驚慌問。

  「那九袋都是被壓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個透,都他娘的發了黴風了幹。看上去沒事,手一撚就是灰粉,剛才俺們村幾個後生吃了,現在就吐白沫了。你們做得夠狠,一顆好糧食都不給我們,逼著老子來搶!」

  老旦這時看清了他手中的槍,竟然是一隻嶄新的三八大杆兒,估計是從洞裡剛掏出來的。郭平原腿上哆嗦著,因有老旦在身邊撐著,硬著骨頭反駁道:

  「大家的糧食都是一樣的,都是發了黴的,回去得煮過才能吃。糧食本來就是俺們村發現的,現在給你們就算是救星了,你們還挑三揀四,早知道一顆都不給你們……」

  「日你媽的,俺們村的幾個人剛才已經餓死在糧食邊上了,那糧食寧可餓死都不能吃……日你媽的!餓死、毒死反正是個死,老子先拿你來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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