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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老旦用左手一會兒摸摸老肖,一會兒抓抓老陳,高興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驚訝于老旦的衰敗的樣子,想起當年——也就是五六年前那個威風凜凜的老旦,心裡一酸,眼淚早就掉了下來,他一哭,老旦和陳岩彬要對罵才能控制的悲傷再也忍不住了,幾人終於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老首長啊……老高,俺還能活著見到你,高興哪……」

  「俺也高興,這不咱們又見面了麼?俺調到河南軍區任職了,岩彬被我找來當政治處主任,開車來你這兒才一天不到,以後見你的時候多著呢!」

  「是啊老旦,咱們不容易啊,偵察營從朝鮮回來的軍官就咱們兩個,王皓兄弟,唉……不說了,他為國壯烈,死得其所!」

  「不說這個了,老旦……咳……你看我這記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兩個可是來找你喝酒的,你這身子骨……還成麼?」肖道成關切地問道。

  「哪還有個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殘了,這仗打不了了,可俺這酒量還見長哩!他陳岩彬原來就不是俺的對手,今天照樣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還有個大公道人做見證……」

  當晚,老旦把他們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頭上宴請這二位親密的同志。翠兒見男人的老首長親自登門了,也收拾起想念兒子的焦慮,精心地給他們料理酒菜。老旦早知肖道成認識村裡的鱉怪,就把他也請了過來。肖道成和鱉怪十幾年沒見面,也曾經有過一段際會佳話,見了面自然是激動不已。四人杯盞交錯直至深夜,酣暢談心,卻仍無醉意。翠兒看著他們,打心底愛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這麼一幫鐵心杆子的漢子做朋友,想著想著便憐惜他如今的樣子了。陳岩彬見翠兒眼圈泛紅淚光映起,心裡就明白了幾分,便對老旦說道:

  「解放啊,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麼?」

  「啥話?」

  「你當年答應過我,全國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來幫我解決,今天我來了你們村,這話你可不能不認帳,我就要找像嫂子這樣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

  「嗯,俺還記得,翠兒,這話俺是說過,你看看咱村有沒有好女子,幫俺兄弟說一個?」

  「成,這事情俺在婦聯小組提出來,村子裡的姑娘就稀罕你們解放軍,這是俺村妹子的福氣哩,包在俺身上啦!」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終於可以有老婆了,中!岩彬先給媒婆嫂子鞠躬了!」

  陳岩彬說罷就要跳下炕來鞠躬,被老旦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還客氣個啥,趕緊把你的酒喝完了才是正經!」

  「解放啊,咱們一會兒去給犧牲的同志們燒燒紙吧?這麼多年了,連給他們燒紙都顧不上……」肖道成突然說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鱉怪問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咱們幾個老戰友難得湊到一塊兒,可有多少同志不能和我們這樣喝酒了……今天咱們喝得痛快,也得給他們送點子去,午夜的時候再燒點紙,同志們也能收得到……嗯,翠兒,你去袁白先生那邊看看,他的鋪子該有不少紙錢的,咱多買點來,把咱家的酒都帶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幾個老戰友乘著酒意,邁著蹣跚的步子,相互攙扶著朝村口的大楊樹走去。給陰間的人送錢要在路口送,於是他們就一直往那裡去了。雖然還未秋涼,可淩晨的村口依然寒氣襲人,讓這幾個喝得渾身燥熱的漢子都扣緊了衣裳。大楊樹的枝葉被半夜的瞎風吹得時而狂擺,時而微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除此之外,這村口黑靜得就像老旦夢裡的陰間了……

  幾個人在樹下站定了。老旦用火柴點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得可憐,一陣風正要撲滅它,陳岩彬一澆上去半瓶汽油,那團小火立刻就騰躍起來了,差點燒到了老旦的眉毛。

  「你個球不長眼的!老子已經被汽油彈燒怕了,你還要燒老子麼?」

  肖道成沒有說話,他拿過一把紙錢,湊到火苗上點燃了,那紙錢就在他的手裡燒起來了。他目不轉睛地瞪著這把燃燒的紙錢,仿佛忘了火的灼熱,就在翠兒覺得要燒到他的手掌時,肖道成猛然將這把紙錢拋向天空,伴隨著一聲哭喊:

  「同志們收著啊……」

  燃燒的紙錢被風瞬間吹散,仿佛是黑暗裡爆開的一團煙花,成千上萬的火星和火苗隨風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過大地,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彌漫了四周的天空。還沒等它們暗淡下去,老旦和陳岩彬的紙錢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燦爛了起來,大楊樹周圍的曠野都被它們照亮了。

  「同志們,老子是你們的好兄弟陳岩彬,來給你們燒紙了……」

  「同志們啊……弟兄們啊,老旦給你們送酒來了……送酒來了……老鄉!高團長!黃老倌子!楊鐵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顧天磊兄弟!陳玉茗兄弟!銅頭兄弟!文強兄弟!大薛兄弟!海濤兄弟……王皓兄弟!夏千兄弟!武白升兄弟!北萬兄弟……你們都聽見了麼……俺老旦來給你們送酒來了……」

  老旦放聲哭號著,把一瓶又一瓶烈酒潑灑在火堆裡,那火焰驟然間升騰成一團團巨大的火球,翻卷著飛向漆黑的夜空……

  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

  朝鮮停戰兩年後,老旦終於收到了部隊發來的通知。通知說謝有根在隨部隊攻打白頭山高地之後在戰場失蹤,中朝部隊多方找尋,一年來沒有音訊,板門店第一次交換俘虜中有他的名字,這才知道他被敵人俘虜,卻沒有看見他回來。部隊認定他仍然在敵人的戰俘營裡。又過了一年,第二次交換俘虜的時候,那名單裡已經沒有他的名字了。因為有很多志願軍戰士都是這個結果,部隊也無法調查,就推斷謝有根同志已經被強迫轉移至美軍在臺灣的營地。等到1956年,終於推斷他已經死亡,茲追認謝有根同志革命烈士稱號,記三等功。

  當鑲著有根年輕照片的鏡框掛到牆上時,老旦和翠兒再一次抱頭痛哭了,可他們不敢大聲地哭出來,因為門外還有很多等著弔唁的村幹部和鄉親們。翠兒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玻璃後面兒子的臉,紅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血線,她的嘴裡不停念叨著他的名字,仿佛她的呼喚可以讓兒子從鏡框裡復活。老旦幾經調養的身體,在這些日子裡終於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殘軀經不起這持久的悲痛。他右側身體因為沒有與左側相對稱的肋骨支撐,脊柱漸漸彎向了右邊,左肩高高地聳起來,幾乎要挨到佝僂垂下的頭顱。他額頭上的疤痕因為歲月的沉澱而變得灰褐黯淡了,映襯著他頭上一叢叢亂糟糟的白髮,顯得格外醒目。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他無法忍受失去兒子的痛苦。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就這麼推定他死了?竟然全沒有一個說法麼?自己當年離家十三年,家裡也沒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犧牲的人太多,被俘虜的人太多,忙活不過來就草草結論了?戰爭已經結束了,美國人還關著他們幹什麼?還把他們整到老蔣那邊去,啥意思?咱們不是把俘虜的聯合國軍都還回去了麼?怎麼他們還扣著咱們的人?他們想幹什麼?咱們為什麼不向他們要?要不回來就這麼算了?部隊接著打啊,難道那些個活生生的戰士們就這樣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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