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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兩兄弟因為沒有過基礎小學教育,在上初中前需要預科兩年。有盼兒天生聰穎,勤學好問,架也不打了,經常挑燈夜戰,學習好得常令老師們大跌眼鏡。一筆字寫得極漂亮工整,連袁白先生都讚不絕口了。他對文學和歷史有很濃厚的興趣,一回家就拉著翠兒的手,給她講歷史上的故事。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了很多朝鮮戰場上的事情,朝鮮那邊為什麼打仗,是誰和誰在打仗,志願軍目前情況如何,把他娘講得雲山霧罩的。翠兒知道了咱志願軍已經把南朝鮮的首都給占了,現在兩邊正打得激烈,老旦所在的軍隊一入朝就幹了幾場大仗,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翠兒聽了心裡別提多高興了,只是高興之餘也有些擔憂……

  儲縣長設法給38軍駐地接待部門打了電話,並沒有得到老旦和D團的消息,但是知道了38軍已經被叫成了「萬歲軍」,忙托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翠兒,說你就放心吧,你家老旦肯定沒事,這下子更牛氣了,部隊成了萬歲軍,他還不成了萬歲團長?

  轉眼又過了半年,該是忙秋的時候了。家家戶戶開始倒騰院子,清理揚場,準備收割莊稼打粒兒曬穀子。這裡不比黃泛區那邊,穀子高梁棉花玉米都熟得不錯,收完秋後的莊稼,就得準備種小麥了。八月十五一過,各家各戶打點好自家的糧食,分出上繳的公糧,然後開始打大棗,蒸秋包,挨家挨戶串門吃喝。

  自打縣裡宣傳開展農業生產互助組以來,才半年工夫,互助組生產模式在武元區就達到了空前規模。板子村成立了生產大隊,生產大隊下面有一群小隊,一個小隊長帶若干戶成為一個生產小隊,一個小隊為一個生產組,僅一個板子村就有十七八個組。一個組的幾戶人家把農具和力氣全部合起來用,但是土地還是分著的,只是集中力量集中突破各家的農活。縣裡和區裡把黨中央的精神傳達到了各村各戶。黨中央認為要克服農民分散經營的困難,要使廣大貧困的農民迅速增加生產,走向豐衣足食的道路,要使國家得到比現在多得多的商品糧食及其他工業原料,同時提高農民的購買力,提倡必須『組織起來』,按照自願和互利的原則,發展農民互助合作的積極性。

  互助合作之前,原有土改之後的生產模式原型是小農經濟。黨中央講了,小農經濟不是向社會主義的大農業發展,就是向資本主義的大農業發展,而資本主義道路是社會主義農業生產所必須反對的,因此現在一定要把其發展前途引導向農業集體化或社會主義化,就會避免農民自發地再轉向純粹的小農經濟。生產大隊一眾首腦把上方政策研究了個把月,才算弄明白黨中央想幹啥。鄉親們自古以來就是各種各的地,對這種新奇的生產模式很有新鮮感,也感受到了集體共同生產的高效率,這麼好的辦法以前咋就沒人想到呢?肯定是黨中央毛主席為咱窮人晝思夜想,這才找到這麼個好辦法。

  1951年秋天,板子村家家戶戶忙成了一團,到處都飄著豐收的味道。郭平原和謝老桂忙著落實公糧的定量征繳,挨家挨戶都有份額,只是比例很低。鄉親們感激新中國帶來的幸福,原來交給大戶的地租大多化為了自己的餘糧,和堆在後院的過冬糧食相比,那點上繳國家的公糧占的比例根本不算什麼,眾人爭先恐後地把糧食交到區裡以表感激之情。翠兒和幾個鄉親們把要交的公糧湊成一輛大車,和村裡的20輛騾車排成一隊,在郭平原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向區糧站進發。他們的車上插滿了紅旗,鞭子抽得四野皆聞,一路上歡歌笑語,路上不停地撞見臨近村子的交糧隊。為了壓倒他們的氣勢,鱉怪還在路上吹起了喇叭,一路直吹到區裡才停。

  真想不到,區糧站門口竟然已經排起了長龍,來自西堤北村、喬莊和西河沿村的交糧隊伍早就等在那裡。區糧站的工作人員顯然沒有想到各村村民交糧如此踴躍,登時手忙腳亂,秤砣不夠,人手不足,糧倉甚至還沒全蓋好,正在那邊著急。郭平原閉眼合計了一下,照此速度,他認為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排到板子村,想帶隊回去又覺得不划算,回頭一看,馬家台村和劉家窯村的運糧隊也挨著屁股到了。他一咬牙,命令大家乾脆就在馬車上過夜了,交完了糧食再回村,咱們給新中國交糧,為國家把糧庫塞滿,種地再苦再累都不怕,還怕在車上過個夜?

  既然只能待在這裡,翠兒就動了去看看孩子們的心思。這裡距離孩子們的學校只有十裡地,離孩子們住的親戚家裡也不過15裡地,馬車打個來回,夜半的時候也該回來了。翠兒央說了趕車的小隊長,讓他送自己一程,反正在這裡也是閒扯淡沒事幹,更耽誤不了明天交公糧,小隊長痛快地答應了。

  卸下糧食的騾車很是輕巧,吃飽喝足的大騾子撒歡兒一樣地快跑,很快就到了縣中學門口。此時已是傍晚,翠兒看到學校門口停著幾輛公安部隊的汽車,大門入口的大操場上圍滿了人,正在那裡嘰嘰喳喳地吵吵著。翠兒左顧右盼地進了門,費力地從人群中鑽進去,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攤血,嚇了一跳,然後就看到兩個醫生樣的人正在給幾個半大小子包紮頭上的傷口,一個傷得挺重,正往被往外邊車上抬。幾個公安隊的戰士圍著兩個人在訓話,他們的腰上還掛著槍。

  「哪有你們這麼手狠的?自己的同學也下得去手?說幾句閒話就掄鐵鍬,你們爹娘怎麼管教的?你爹是軍官,最講組織性紀律性,你咋就沒學到一點呢?你們學校也有問題,怎麼他們打成這樣才制止?出了人命可怎麼辦?你個後生瞪什麼?說你不對麼?想跟我們住幾天?你已經犯法了知道麼?」

  「這兩個學生平時挺好的,尤其是謝有根,平常最是老實憨厚的,今天不知怎麼了下這麼個重手,我們學校是有責任的,事發之後我們及時制止了他們,只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等我們來了已經這樣了。」

  一個老師堆著笑臉和公安戰士說。看著幾個公安圍著的兩個人,翠兒心裡驟然感到一種不安,走近一些仔細看去,正是自己的兩個寶貝疙瘩,正在那邊低著頭挨訓,兩人身上都有血漬。

  「這是咋的啦?有根兒有盼兒,你們這是幹啥了?你們闖啥大禍了?」

  有盼兒看見翠兒,哇的一聲就哭了,急忙撲過來抱住他娘,翠兒看到他的一隻眼睛被打得像個饅頭,眼睛剩下一條縫,忙顫巍巍地用手去摸。有根兒卻沒有動,身上仍然綻起一塊塊的肌肉,他的頭上也是青痕遍佈,只是沒有見血,兀自惡狠狠地盯著正在包紮傷口的那幾個人。

  「娘,他們罵俺爸,俺一個人打不過他們,俺哥用鐵鍬把他們都揍了。」

  「罵你爸幹甚哩?你爸招他惹他叻?」翠兒一聽就火了,這都叫啥事兒哩?

  「他們說俺爸在朝鮮戰場上沒用,咱們志願軍就是因為這些原來國民黨的部隊打仗不行才退回三八線,說俺爸怕死,還說俺爸和美國人是一夥的……」

  「哪有這樣的事?誰家的野娃子?嚼舌頭咋的沒深沒淺?俺男人在前線給新中國打仗,死活都不知道,咋了還有罪了?俺男人是志願軍,不是國民黨!你們還講不講理?這些屁孩子咋能知道朝鮮那麼多事情?肯定是他們家大人在後面瞎球亂嚼,這不是反革命麼?……現在不是在抓反革命麼?你們公安不去抓反革命,拽著俺家孩子幹甚?俺家孩子打得好,給他爹爭氣了,俺看誰敢動他們,誰敢動俺就和他拼了!……俺男人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身上十幾個槍眼,一百多個傷疤,俺男人會怕死?……我日你娘的!誰教給你們這些說道的?要是你爹你娘,看俺不撕爛他們的嘴!……這新中國有俺男人的一份功勞,現在又在保衛新中國,你們公安算個球?不分青紅皂白就來教訓俺家孩子?俺男人有本事,他的兒子也不會稀鬆,沒打死他個狗日的算是他命大!」

  這些年來,翠兒的烈脾性已經被沉重的生活磨掉了不少。在嫁給老旦之前,她的火爆脾氣曾很讓她娘家人頭疼,就是嫁過來之後也沒有什麼收斂,因為新婚頭幾個月二人天天恩愛不太出門,村子裡就有閑婦嚼舌頭,編造她家炕頭上的趣事。翠兒知道了立刻火冒三丈,遍地找尋作戰武器,拎著一把草叉就登門大鬧,把那婆娘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嚇得跳窗戶跑了,從此再沒人敢亂嚼這名悍婦的舌頭。男人走後,日子苦了,翠兒終於知道就算自己當年多威風,脾氣多厲害,離開了這個給個巴掌都呵呵笑的憨厚男人,自己心裡就像少了脊樑骨般無依無靠。她開始變得謹慎小心,不招惹任何人,說話嗓門也低了很多。但是即便如此,村子裡的野漢子們在這漫長的十三年裡,仍然不敢上門招惹。時隔多年男人回家之後,翠兒好像又變了個人,天天臉上掛著笑,不管見了誰都和顏悅色,從不去和他人計較便宜,她終於明白,她的一切依靠以及這個家庭的未來,都決定於那個重返戰場的男人!有了他,自己心裡就無比踏實,什麼吃苦受累忍氣吞聲都可以不去理會了。故孩子們挨湊她倒不很在意,卻絲毫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被人隨意污蔑和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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