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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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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此時卻犯了愁。要娶劉二老爺家的女子,場面上也不能太過寒酸,可是家裡連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更別說其他稀罕的東西了。三叔覥著老臉走家串戶訴說苦衷,倒也感動了不少鄰里鄉親,於是張三家給捆棉花,李四家給扯上幾尺粗布,王五家再給打副門檻,半個月下來,屋子裡總算是有了點新房的喜氣。當鱉怪高亢的喇叭吹起來,鄉親們左擁右呼地將遮著蓋頭的新娘子擁進了院子,老旦長出一口氣,雙手激動得不停地抖。他看到三叔兩眼閃著淚花坐在正中,也看見二子和國崖、阿桂等後生那一臉的羡慕。女人的紅蓋頭被一陣風吹起來,露出了兩片薄薄的翹得可愛的嘴,還有那紅夾襖包裹著的那對碩大的奶子。 女人翠兒雖來自殷實人家,可沒有一點子張狂脾氣,這讓老旦甚是喜愛。新婚之夜一宿下來,女人便完全被強壯的老旦徹底收服了。女人開始辛辛苦苦地打理這家人的生活,精打細算地過起了日子,還將幾乎癱瘓的三叔伺候起來。老旦滿心滿眼都是歡喜,每天幹活更是不知疲倦。 一個月朗星稀的春夜,月光從窗戶裡鑽進來,照在二人交疊的身上。在男人發出一聲狼一般惡狠狠的獰叫,癱軟在女人濕淋淋的身上之後,女人愛惜地撫著男人的背,柔聲說道: 「你種下了個雞雞娃,咱們叫他有根兒成不?」 10個月後,重得像豬崽一般的有根兒呱呱落地,哭聲響遍了板子村。老旦憐愛地玩弄著有根兒胖嘟嘟的小胳膊,把鬍子拉碴的嘴拱上去親了又親。有根兒可不客氣,一泡尿呲了老旦滿頭滿臉,女人在一旁笑得咯咯的響。這時黃河決了口,大水沖了板子村。一家人從賀家村躲大水回來,三叔就一病不起,沒多久便到了頭。三叔臨終的時候死死地抓住老旦的手,反反復複念叨著:「有家有娃,就中了,啥也別念了!」老旦和女人給三叔按照親爹的規矩發了喪,和他爹的墳頭挨著。夫妻倆為三叔披麻戴孝了一個冬天,大地回春的時候,有根兒已經可以站起來了…… 說來也怪,在槍炮聲的間隙裡,老旦這兩天一入睡就能夢到板子村的女人和孩子,夢到斗方山的阿鳳和黃家沖的玉蘭妹子,而且每個夢之間界限分明,從翠兒被娶進門到孩子哇啦哇啦落地,從阿鳳給他換藥到抱著玉蘭在炕上打滾,每個場景在他的夢中都歷歷在目。可是每一個夢又很短暫,短到自己還沒有和女人們說上句話,還沒和孩子嘻笑一陣,就被另一個世界的槍炮聲拉回來了,拉回到充滿硝煙和死屍味道的真實戰場上。 這次醒來,天竟然藍汪汪的。那明亮的藍直刺進老旦通紅的眼裡,他趕緊別開頭去。這樣的天空,他既熟悉又陌生,家鄉秋天雨後的天空也這麼藍,不過雲層會高一些,厚一些,陽光在中午也似乎沒有如此炙烈。他伸直僵硬的胳膊看了看表,原來只睡了一個時辰,咋的就夢見了那麼多事呢?槍炮聲又響起來了,照例是一陣猛烈的炮轟,照例是鬼子嘶啞的叫喊。 中午下了一點小雨,陣地上便多了一片水霧,戰士們抱在懷裡的槍泛著晶亮的光。老旦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周身濕透了,這還是下午三點的樣子,竟然也如此潮濕,不禁咒駡起湖南這鬼天氣來。老旦拉出已經凍得像曬蔫了的蘿蔔似的命根開始放水,饒是尿意甚濃,可擠了半天竟也出不來,並且伴隨著一陣火辣辣的疼。他料想是這些日子沒有休息好,也沒有喝多少水,更沒有蔬菜吃,火氣上來了。看看旁邊的顧天磊嘩啦啦的痛快,竟有些嫉妒。 「連長!北邊和南邊的鬼子攻勢弱下來了,還構築了戰壕防止弟兄們反攻,師參謀部讓咱們注意東邊鬼子的動向,有必要的話摸出去看看,鬼子可能有新的動靜!」顧天磊說道。 「有沒有援軍的消息?」老旦一面皺著眉頭收起毫不爭氣的命根,一面問道。 「師部說援軍很快就到,第10軍方先覺軍長的部隊已經靠過來了。」 「太好了,別說一個軍,就是先過來一個團,我們的防線也可以大大緩解一下壓力,現在這個樣子,天天是惡仗,弟兄們就怕是……」 老旦突然覺得自己說得多了點,不知怎麼,他對面前這個顧天磊總好像有點生分,話說得再熱乎也總覺得隔心,不像當年和楊鐵筠搭檔啥都可以說。顧天磊看上去雖然粗壯豪放,然而一言一行間總摻雜著一股黃埔的傲氣,這讓老旦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甚至感到一種壓力,總是說著說著就覺得有些話得咽回去。 「不管援軍來不來,我們一定可以把這裡守住!師部是有命令的,後退一步也要被槍斃……」 老旦回頭看了看眉頭擠成一團,額頭傷口開始潰爛的顧天磊,心裡有點隔鬧,心想你和我這是說啥哩?你難道以為俺要帶著部隊跑路?俺打了這麼多年仗,從來沒有私自撤退過,哪用得著你來教訓? 「你上陣地去看看,帶點乾糧,鼓舞一下士氣,傷重的弟兄們讓他們下來休整,別硬撐著。鬼子歇了一天,很可能再來一次大的衝鋒,要做好隨時撤到第三道防線來的準備。這次別硬拼,硬拼光了,丟了陣地,你我一樣得掉腦袋!」 「連長,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這次不硬拼,鬼子註定是擋不住的,雖然連隊已經犧牲了一半,可戰士們已經打退了鬼子十幾次衝鋒,士氣正在最好的時候,這個時候不拼,什麼時候拼?第二道防線和第三道防線之間只有150米,鬼子的炮火可以馬上跟過來,如果一撤,說不定就會被鬼子衝垮,這個打法不對!」 「那你有啥好辦法?俺敢說鬼子肯定準備了大量的炮火,準備覆蓋前面的陣地。咱們的援軍壓過來了,鬼子必定會把看家的東西全搬出來進攻。可咱們呢?要炮沒有,要手榴彈沒有,要兵也沒有,子彈都快用光了,現在連吃喝都成了問題。不做好打不了就撤的準備,莫不是讓鬼子把弟兄們一股腦兒全包了餃子?撤回來至少還可以保住最後兵力,鬼子不知深淺,必定不敢貿然往前拱,拖點時間等著彈藥和援軍,這有什麼不對?」 「連長,我不想和你爭,說句實在話……我的老連長,你真的覺得咱們還可以活著離開這裡麼?你說的都對,我們肯定是擋不住鬼子再來一次大的衝鋒,可是其他三條防線上的弟兄們也和咱們一樣,但是師部沒有下令後撤,團部也沒有下令後撤,咱們就是打光了,也不能後撤一步。我寧可戰死,也不能背負先被鬼子拿下東門這個罪名,成為虎賁的第一個罪人!」 兩人越說越擰,怎麼也捋不到一塊兒去。老旦也挑不出顧天磊的話有什麼毛病,57師困守孤城,拼死一戰是毋庸置疑的死命令,換句話說就是57師被鬼子全殲也不許撤退,退防就是一退即敗。援軍能不能到?天知道!鬼知道!鬼子不奪下常德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顧天磊的話雖不中聽,可也讓老旦感到震撼——這麼個虛頭巴腦的傢伙,竟然都準備戰死沙場了!他意識到自己這不斷想家,是變得軟弱了。顧天磊說的沒錯,常德已成絕地,日軍把它圍得像鐵桶一般,鳥都別想飛出去。西面的援軍更像是戲臺上幔布後的吆喝,只聽見槍炮聲,卻不見人影,而今天竟然啥動靜都沒有了。 彈盡糧絕,為國捐軀! 這八個字閃電般掠過他的腦海,唬得老旦通體冰涼,腿腳打顫。看著顧天磊那一張糜爛紅腫的臉,老旦終於慚愧起來。不就是這樣麼?不就是這麼一個結果麼?從黃河邊上輾轉到這裡,早晚不是這麼一個結果麼?麻子團長去了,大薛和梁文強去了,那麼多兄弟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老旦望著升起的太陽,那麼喜人的太陽,終於要告別了,想著想著,他的眼角已經掛上淚花了。一架鬼子偵察機從太陽前飛過,他渾身一激靈,拍打了幾下衣服,伸手摘下自己的手槍,那是王立疆送給他的一把德國造駁殼槍。他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彈藥,把它遞給了顧天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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