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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海群,你詐什麼屍?嚇死俺了,天大的事慢慢說。」

  「老哥,團長沒有回來!」

  二人聞之大驚,老旦忙把劉海群扶起來。

  「師部命令團長留在武漢,掩護軍政部門撤離,炸毀軍用設施,掩護醫院的傷兵撤退。可鬼子來得太快,他們任務剛完成,鬼子就到了,他們一路撤退到了通城縣城,就被切斷退路了。我聽說團裡的弟兄們快死光了,團長原本有機會撤出來,可是他不願意丟下那幾百個傷兵,上面有命令他也不聽,現在被鬼子圍在通城的城南倉庫。團裡剩下的兄弟們都和他留下了,現在生死不知!老哥!我要回去找他們……」劉海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泡紅腫,臉上淚痕斑斑。

  「他是不是受重傷了?」

  「沒有,回來的兄弟部隊的長官說他只受了輕傷。」

  「青山兄弟哪?」

  「死了,在路上踩了地雷,被炸死了!」

  老旦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又一個兄弟去了!他在悲傷裡緊張地盤算著,從武漢撤退至今已經半個多月了,鬼子早已佔領那裡,武漢南部的通城看來也在鬼子控制之下,回去找麻子團長的風險太大!就算是到得那裡,如何能夠全身而退?他們有沒有轉移?通城是武漢會戰時的大後方,偌大個地方能不能找到哩?但是麻子團長對自己像親兄弟一樣地照顧,他千方百計地保護自己,特意關照醫生把自己從閻王爺手裡奪回來,沒有他安排人精心照料,自己說不定早就去爬化人場的煙囪了。現在他落了難,如何能夠袖手旁觀?想著想著,老旦心裡有了定見。

  「老爺子,俺要帶弟兄們回去!」老旦斬釘截鐵地說道。

  「嗯,麻三兒看來要以身殉國啊,糊塗啊!」

  黃老倌子雖然急,卻毫不慌亂,只惡狠狠地說:「娘了個逼的,這麼多年了麻三兒還是這個死腦筋!你們去把他給老子找回來,帶上我的兵。告訴他一句話,他麻三兒欠老子幾條命,要死也要死在我的地盤上,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海群,叫弟兄們到這裡來碰頭,別讓他妹子知道!」

  「是!」海群擦著眼淚去了。

  「你們幾個要打算好,此去兇險一路,生死難料哪!從這裡到通城,走路估計得七八天,騎馬也要三四天,能不能趕得及,不好說啊……」

  黃老倌子冷靜下來,一改平日嘻笑怒駡放浪形骸的樣子。他腰杆挺得筆直,穩穩地背著手挺立在房門口,抬頭看著烏雲翻滾而過。他硬梆梆的鬍子根根恣立,幽幽漆漆的眼瞳深不見底。刹那間,老旦感覺到老漢當年在軍隊裡一定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不知會有多少生死弟兄曾為他甘心赴險,抛灑熱血。他又想起在斗方山突圍時,自己扶著楊鐵筠正準備拉手榴彈,看到那些殺回來救自己的弟兄們是那麼的可親。想起倒在身後的那些曾生龍活虎的身軀,此刻不禁心裡一疼,又豪氣頓生。

  「能有你們咯樣一幫子弟兄,他麻三兒也算沒有白跟老子一場。人活一輩子,最緊要就是要講一個『義』字,生死有命,是閻王制定的!你們都放心去,找得到他最好,找不到他也算遂了心願。幾個女人交給我黃老倌子,沒人敢動她們。你們若是回來,老子和你們繼續天天喝酒,回不來老子給你們在山上搭墳立碑,保證你們做鬼也不會少了年年的好酒!」

  老旦望著這個豪氣沖天的老漢,覺得自己方才不應有那些畏難和猶豫的念頭,臉不由得紅了。

  「通城離岳陽不遠,鬼子應該還不至於重兵把守吧?不管趕得及趕不及,回去一趟心裡踏實!」

  「嗯,我讓沖裡的弟兄趕牛車護送你們到長沙,你們到那兒再買些馬匹,快去準備吧!」黃老倌子說罷,回身從床下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是一塊磨得鋥亮的勳章,他仔細地看了看,遞給老旦又說道:「找到了他,給他看這個,當年我救過他的命,這是他留下的……你就說黃老倌子快不行了,有話囑咐他,讓他回來見我!」

  除了朱銅頭,大夥兒都十分贊同黃老倌子的意見。陳玉茗連話都不說就點了頭。大薛眯縫著眼,抽了一根煙就表示可以同去。趙海濤有點捨不得小甄的誘惑,支吾了幾句,但想到大家出生入死的感情,一跺腳也決定去。梁文強脆弱的腸胃已經被這裡熱情的匪兵們折騰得日日拿茅房當家,忙不迭地舉手同意。老旦讓朱銅頭自己再想一想,不要求他跟著去。大家決計明天一早就啟程。黃老倌子為大夥準備了全部盤纏,如此這般的吩咐已定,大夥又分頭回去準備彈藥乾糧。麻子妹眼尖耳靈,一路小跑到老旦那兒,一邊咣咣咣地拍著大門,一邊大聲問道:

  「你們這又是幹啥去?才舒坦了幾天,就又想上戰場送命了?」

  「不是,咱們回城裡報到去,海群帶回來了上面的命令。再說他們給咱們的軍功章還沒著落哩,等俺報了到一起取回來,都送給你,到時妹子你拿著做剪刀做夜壺隨便,嘿嘿……」

  「你回了部隊不就又上前線了,那還咋個回得來?他們能讓你們回來?你騙鬼哩!快開門!」

  「鬼子現在還在武漢,長沙一時半會兒的哪有仗打?咱們幾個報完到管保立馬回來。妹子你為啥連俺都信不過?咱們已經定好明兒一早動身,這個時辰老哥可得睡哩!你也快回去睡吧!」

  「反正俺就是不信!」

  麻子妹終於極不情願、滿腹狐疑地回去了。老旦總算松了口氣。

  天亮時分,大家收拾停當,在村口集合。黃老倌子來給他們送行,送行的和護送的老兵們居然都穿上了軍裝,只是那些衣服已經年代久遠破爛不堪了。黃老倌子一襲長衣,腳蹬硬靴,雪白的袖口一塵不染,禿頭上爍爍放光,目光如鷹隼般犀利。老兵們給他們帶上一些好酒和自家女人做的臘肉,眼眶濕潤,緊緊擁抱這幾個要返回戰場的勇士。黃老倌子挨個給六人敬了酒,老兵們也全都滿上,大家正要辭行,突然看到朱銅頭拎著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朱銅頭到了跟前,扔下行當就給老旦和戰士們敬了個禮,大夥都笑了,陳玉茗難得一笑地拍著朱銅頭的肩膀說:

  「咋了?怕我們回不來沒人付你的藥錢?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過了?」

  「我銅頭臉皮子再厚,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咯噔啊。好賴我們是生死一路過來的,我昨晚上一宿沒睡,你們一走,我這心裡就沒著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間球事也沒有!兄弟們別嫌棄我就行!」

  「咋說的呢?大家都是好兄弟,沒有你,我們在逃難的路上就餓球死了,你願意來,咱們都巴不得哩!快把老爺子這杯酒喝了,咱們上路!」

  熱乎乎的燒酒下肚,朱銅頭已是滿面紅光,背起裝備上了牛車。

  冬至已過,湘中竟然還是一派深秋景色,山林裡霧氣薄蒸,鳥雀爭鳴,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盡是亮晶晶的霧水凝滴。回眼望去,黃家沖裡青煙嫋嫋,村民們開始燒火做晨飯、喂家禽放牲口了,雞鴨鵝咯咯咕咕的聲音聽起來如此親切,老旦一時竟留戀起這安逸的山林村落來。他再看看仍在村口遙望他們的黃老倌子,恍如隔世。十幾個無法同行的老兵仍然一動不動地給他們敬著軍禮。黃老倌子那漆黑的長衫隨著晨風輕輕抖動,漸漸消失在霧氣和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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