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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把這邊胳膊伸出來,量一下血壓。」她語氣溫和了一點。

  「妹子俺在什麼地方這是?俺的弟兄們哪?」

  「這裡是軍部醫院特護,你的戰友們都在旁邊房子裡,有幾個還過來看過你,哪個都比你好看。」

  「哦,那當然哩!照俺娘說話,俺祖宗八輩幹的壞事都堆在俺這張馬臉上了,咋能好看哩?」

  護士終於被逗得咯咯笑了起來,這粗愣的娘們居然能發出這麼細的聲音來,真是出奇。

  武漢的這個深秋不如往年那般涼爽,仍熱得讓人冒汗。整個城市像被一口巨鍋蓋著,幾個月沒起涼風,天地間煙霧和塵土攪和在一起翻滾著,空氣污濁不堪。蒸騰的熱浪如同戰火一般在城市上空肆虐著,無孔不入,無堅不摧,慢慢煎熬著人們的意志,讓處於戰火之下的人們幾乎要窒息了。

  老旦在特護病房裡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但他心裡並不覺得舒坦。比起和幾百個傷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號、共同歡笑的日子,這病房裡滿眼的白色反而讓他感到寂寥和煩躁不安。麻子護士並不大搭理自己,她一離開,病房裡就一片死寂,打個噴嚏都有回音。他一會兒想翠兒和孩子,一會兒又想阿鳳,睜開眼是藥瓶,閉上眼就是噩夢,心裡憋得十分難受。上衣口袋裡僅存的幾枝煙早被眼尖的麻子護士沒收。鬼子飛機雖然還沒在這裡下蛋,卻天天肆無忌憚地來回飛過。

  這天,麻子護士正在給老旦換繃帶,把個老旦折磨得呲牙咧嘴,一陣整齊的皮鞋腳步聲從走廊傳來,聽到外邊的衛兵紛紛吆喝著敬禮。門簾突然一掀,幾個軍官鑽了進來,一個熟悉的人夾在中間,滿臉麻子爍爍放光。

  「團長!」

  老旦大喜,能在這裡見到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真是太意外了。麻子團長一身黃呢制服,一雙三角眼仍然銳利如初,只是臉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平添了幾分猙獰。老旦一著急要從床上跳下來,卻被護士有力的手攥住了。

  「亂蹦個啥?摔了瓶子你賠啊,你知道現在的藥多金貴麼?」麻子護士仔細地檢查了他手上的輸液針,嘟囔著。老旦只好老實地坐回到床上。

  「小雲你怎麼和你老哥說話的?你可不許當別人那樣欺負!」麻子團長皺著眉頭呵斥著護士,護士一扭臉到旁邊去了。

  「老旦怎麼樣?別和她一般見識,她是我妹子,叫高雲。我特意讓人把你安排在這裡的,傷勢啥樣了?」麻子團長輕輕地扶著老旦的肩膀,他身後幾個軍官只微笑著看著他。老旦一時有點發懵。

  「首長們來看望你,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江岸1師的劉副師長和陳參謀長。這位是軍部的作戰科毛科長。他們讓我帶路,來看看你這個英雄。」

  老旦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大官堆在一起,慌得連忙又下了床,挺直身體敬了一個軍禮。軍官們同時回敬了他一個禮。劉副師長身寬體胖,腦門鋥亮,嗓門洪亮,操著一口福建話說:

  「幹你娘,真想不到你們能活著回來,我們都要給你們安排追悼會了!你們這次立了大功,這十來天的,武漢上空真看不見鬼子的小母機,咱們的部隊想往哪打就往哪打。你還不知道吧,武漢的老百姓都給你們編了評書了!」

  「大概是因為你們帶回來的東西,鬼子一下子收縮了……這幾天的進攻……也有點不著調,各兵種的協調性比以往差了一大截。估計……正忙著換他們的通訊密碼呢。」陳參謀長更像一個書生,說話細聲細氣,仿佛患了傷風,說幾句話就一個勁地吸溜鼻子。

  「等你們康復了,要把這次奇襲的戰鬥經驗總結下來,向全軍推廣。我們會派幾個秘書來幫你整理。」毛科長名如其人,長了個大絡腮鬍子,手背上也長滿了黑色的寒毛。一雙刀鋒一樣細的眼睛銳光四射,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謝謝首長們!俺不算啥英雄,這次行動成功,那都是楊連長的功勞,俺只是碰巧撿回條命罷了……團長,一共回來多少個戰士?」

  「回來十個,飛機上又死了兩個,降落的時候死了一個,只剩下七個了,都在這裡。」

  「那個俘虜哩?」

  「他摔斷了脖子,沒救過來!」

  老旦低頭無語。俘虜死了,日軍很快會更換通訊密碼,那這次行動的意義不是大打折扣了麼?死了那麼多兄弟,值麼?麻子團長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輕聲對他說道:

  「楊上尉和你們都是好樣的,軍部很快就有嘉獎!犧牲的弟兄們家裡也會有撫恤。你別太傷心!武漢現在的戰況一日三變,非常激烈,鬼子和我們的人都已經打瘋了,正是需要英雄的時候。老旦你要振作點,功勞和傷痛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團長,俺知道了!俺的傷不礙事的,很快就能跟著你接著打鬼子……就是……長官們別忘了弟兄們……」

  「幹你娘!你把我們這些官兒當成什麼人了,怎麼會忘了你們?等打退了鬼子,把你們都刻在碑上,活著的升官發財過太平日子,死了的家裡党國也會有照應。到時候只要老子沒死,你們想要什麼我都滿足!」

  這次能夠活著回來,老旦竟有些愧疚。想當初一百多位弟兄長途奔襲,齊心協力將鬼子機場炸得天翻地覆。弟兄們出發時,個個生龍活虎血氣方剛,一定曾憧憬過凱旋而歸的壯觀和榮耀吧?可只轉眼之間,一個個灰飛煙滅!倖存下來的七個,也都是渾身血窟窿、插滿橡膠管的殘破之軀,想起來真叫人揪心!這扛槍打仗真個是毫無造化可言,越打心裡越沒底。想盡辦法救活的楊鐵筠,在自己眼裡這麼全活兒的一個大男人,難道就這麼毫無懸念地壯烈了?他和黑牛會不會被鬼子活捉了?要是被活捉就慘了……

  老旦心裡騰地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對戰爭的恐懼。這種恐懼不在於死亡的威脅,而在於他總是看不到戰爭的盡頭!他不敢奢望下一次戰鬥還能這般僥倖,因此長官們說到的升官發財他很不以為然,命都保不齊,要那些玩意兒有啥用哩?軍功章對於楊鐵筠和死去的弟兄們還有什麼意義?他們的女人從此就要揣著冰冷的軍功章睡覺了,她們會在多少個夜晚對著自己男人的照片,傷心欲絕地痛哭呢?

  「長官,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旦突然間蹦出了這個念頭,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幾位軍官一時面面相覷,眼珠子轉來轉去,麻子團長也沉吟不語。陳參謀長說話了。

  「你家在哪裡?」毛科長問。

  「河南河西板子村,在黃河西北邊地界,離山西不遠。」

  「哦,從武漢到你家裡很遠,沿途又到處是鬼子部隊,你這一身的傷疤,打扮得再像老百姓,也會被鬼子一眼認出來,就怕你到不了家啊!你要是實在想念家人,我們將來一定想法將他們轉移到後方來,你看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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