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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炮聲!已經消停了半個時辰的炮火聲驟然響起!

  一片耀眼的白光從江上掠起,遠處傳來悶雷一樣的艦炮聲。鬼子艦隊的炮火突然齊刷刷地開火了,炮彈摔豆子般地落在陣地上。發威沖向前沿的戰士們剛來得及發個愣,就在那一團團炙目的火光中送了命。他們根本來不及退回到戰壕裡,巨大的爆炸氣壓把國軍戰士和鬼子一齊推上了天,他們瞬間就被炮彈巨大的衝擊波擠死,而活著的在空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感到那鋒利灼燙的彈片在撕裂著他們的軀體,還來不及感受到疼痛,甚至來不及閉上眼睛,就已經碎為肉塊。鬼子後撤的火焰噴射手也被炸中,爆炸的火焰吞沒了那裡的幾十號人,無論是鬼子還是國軍,他們垂死的哭號聲都別無二致了。

  老旦被爆炸的氣浪掀到了壕溝的另一頭,一頭紮進了熱乎乎的沙土裡。在半昏迷狀態中,他感到渾身上下都是窟窿,每個窟窿都在流血,都在漏風,分不清是哪個傷口讓他感到如此疼痛又如此冰涼。恍惚間,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是在夢境裡還是在現實中。他試圖用雙臂支起自己的身體,可它們一點都不聽使喚,都被炮火嚴重灼傷,一隻臂膀還脫臼擰到了後面。爆炸的氣浪幾乎把他的胸腔壓扁,他要拼命喘氣才能勉強呼吸,耳朵裡只有一片單調而巨大的混響,連自己劇烈的咳嗽聲都聽不到。天邊仿佛有人在問:你就這麼死了麼?俺真的就要死個球的了?老旦用頭艱難地支起身體,像蛇一樣掙扎著挪到壕邊。眼前看到的景象讓他終生難忘:一片鮮紅的土地,一片血肉的戰場,層層疊疊的肢體冒著青煙,仿佛還在蠕動。殘肢斷體和著沙土一堆堆地散落在眼前,已經分不清誰是戰友誰是鬼子,在去閻王爺那裡報到時他們都毫無特點了。幾個缺胳膊少腿的鬼子正掙扎著往回爬去,老旦用還有知覺的左手抓起一枝步槍,勉強向他們射擊,可是怎麼也打不著,步槍巨大的後坐力頂得自己陣陣麻痛。

  「我日你媽……」

  一聲長長的號叫響起,那是渾身是血的小六子,炮火幾乎剝光了他的衣服,胯下的命根好像已經碎成一團了。他正一瘸一拐地追向前去,一刀一刀地砍著幾個往回爬的鬼子,他那把血紅的大片刀幾乎快要斷了,鬼子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這個瘋狂的裸體士兵把自己剁成肉醬。老旦跪在壕邊,麻木地看著小六子,這可憐的孩子已經成了太監了,他放任自己的傷口汩汩流著血,卻不放過地上任何一個鬼子。活著的其他戰友也開始尋找地上還有氣兒的鬼子,只要看見動彈的,就狠狠剁上致命一刀。

  忽然,陣地後面傳來一串號聲。老旦費力地回頭望去,只見一面藍色的、乾乾淨淨的旗幟被高舉在空中,幾百名增援的戰士正全副武裝飛奔而來。他們迅速進入了陣地,一邊支架武器,一邊找尋活著的戰友。老旦赫然看到了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他持槍而立,目光如刀鋒般緩緩掃過陣地,大聲命令著戰士們。幾個學生娃模樣的兵一邊流淚,一邊把死在壕溝裡的戰友們抬出去,不少人在嘔吐,因為他們不是在抬活人,而是在抬一團團分不清身份和器官的殘軀。

  終於,兩隻有力的臂膀把瀕臨休克的老旦抱上擔架,一人幫他打著繃帶,一人為他擦著臉上的鮮血。當擔架騰空而起的時候,老旦突然感到一陣幸福的暖流撫過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他的眼淚噴湧而出。這一瞬間,他是那麼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和倖存的不易。從軍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壯烈,並由衷地為之自豪了。他想動彈一下,可一陣劇痛立時襲擊過來,疼得他幾乎暈厥過去。他心裡又一寒,傷成這樣,這命不知還保得住不?

  「團長!」

  哽咽的老旦用盡力氣大喊一聲。麻子團長回過頭來,心疼地看著他。老旦顫抖著指向不遠處的地面。

  「刀!」

  順著他的指向,麻子團長從血泊裡拿起那把他再熟悉不過的日本軍刀。

  「團長,俺殺了好多鬼子!」

  「俺知道!俺看見了!」

  「團長,你拿著刀吧,俺不行了!」

  眼見昨日還生龍活虎的漢子,今日變成了無處不流血的垂死之人,麻子團長眼眶濕潤了。

  「別他娘的瞎說,你這傷不算個啥!在上海的時候,俺的團長腸子拖在地上好幾米,現在養在城裡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這算個球呢?」

  「團長,弟兄們……弟兄們太慘了!」

  「可他們都是英雄!鬼子一個也沒有上得去!他們光榮!你別難過,你他娘的死不了,回去好好養傷,回來還是條好漢!」

  老旦終於無力再說話,大量的失血讓他渾身針紮一般的疼痛,舌頭變得僵硬,眼神也有些迷離了。昏過去之前,他只隱約聽見遠處的炮聲又隆隆響起,鬼子飛機那恐怖的馬達聲又從天而降……

  「救活他,不准讓他死!」團長大喊一聲。

  「不准叫他死!」貓在洞裡的老旦想起了十年前麻子團長說的這句話。這和剛才共軍司令官說的話多麼像啊!原來共軍軍官也這麼關心自己的士兵?原以為共軍士兵那麼玩命都是被逼的,國軍長官們都是這樣說的,說共軍動不動就斃人。士兵的家人也是被逼迫才把家裡的糧食送到共軍前線的,不服從就集體槍斃。征戰多年,老旦對戰爭勝負決定因素開始有了認識。抗戰打了八年,最後能把鬼子打出去,鬼子自家後院起火是一回事,而中國人為國為家勁往一塊使更是關鍵,戰略戰術雖然不濟,可打仗也真的拼命。鬼子再厲害,也架不住你死了我上,我死了他再來的長年消耗。我武器裝備不如你,戰術水平不如你,但是我三個拼你一個,我和你一樣不要命。故老旦不相信逼出來的共軍士兵可以在東北如此囂張,更把曾和自己並肩作戰的國軍弟兄們打個稀爛。至於共軍是不是會比小鬼子更壞,逮著俘虜就用刺刀挑了,這個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畢竟是說中國話的自己人哪!」

  如今,殺人依舊毫不手軟的老旦開始心虛。那瘋狂撲來的共軍戰士,看起來更像當年衝鋒的戰友們,面對他們,他再也無法激發出自己心裡那股強烈的仇恨,再拿不出大吼一聲跳出戰壕、揮刀狂砍鬼子的勇猛和豪氣來。自己還是一個好兵麼?以往的那股子悍性跑到哪裡去了?現在竟然鑽進這個不如狗窩大的洞裡,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他娘的羞恥!要知道,當年打鬼子時,他和弟兄們唯一想到的就是看看掛在腰上的手雷夠不夠。想起跪在地上向共軍投降的那十幾個弟兄,老旦從心底泛起一陣悲涼,個個都是老兵啊!有的人甚至比自己當兵還早,有打過長沙的,有打過衡陽的,有在敵後跟著副連長夏千打過五年遊擊的,任意挑一個出來,都是和鬼子面對面拼殺都不會皺眉的!讓他們向鬼子下跪,那萬萬不可能,還不如給他們一顆槍子兒,可他們竟然跪在那裡,向共軍舉起了雙手!

  日你媽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已不容老旦再多回憶。酒壺終於見底兒,卻仍然無法驅除四肢的麻木。透過箱底微弱的光,可以隱約看到戰壕裡不少共軍士兵,那鐵鏟子上下翻飛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共軍在拼命地挖戰壕。國軍指揮部會輕易放棄這麼重要的前沿陣地?那些坦克和飛機都哪兒去了?

  箱子外邊的光突然亮了起來,差點刺傷了老旦瞪著的眼。震天的炮火聲緊接著響起,一顆接一顆的重磅炮彈砸在戰壕的前後,喊叫聲,拉槍栓的嘩啦聲,以及人的跑動聲,頓時充滿了戰壕。

  「國民黨反攻了,同志們進入陣地!」

  「他們還敢反擊?我幹死他們!」

  「當心敵人的坦克!炸藥包準備!」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隆隆的炮聲一路向後轟過去,大地開始有規律的震顫。估計至少有十幾輛坦克在進攻了,按照步坦協調的規律,那至少應該有三百多人上來了。老旦一陣興奮——只要弟兄們能夠沖上來,就可以趁亂逃脫,不管大家是不是攻得下這陣地,跑回去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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