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無家 | 上頁 下頁


  弟兄們立刻扔下槍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勁兒跑開去。

  河對面猛然間炮聲隆隆,兄弟部隊開始用重炮轟擊剛擠進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騎兵。日軍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邊上。在一團團巨大的火柱之間,戰士們掙扎著,躲避著,但還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攙著老鄉總算挨到了河邊,這時老旦竟然能聽到兩邊的炮彈在空中交錯碰撞發出的聲音,他驚恐地回頭一望,只見整個村莊瞬間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為平地了。

  老鄉一把將發著愣的老旦推進河裡。沉到河裡的老旦感覺到了河床的震顫,河水裡有一股死人的味道,河岸上沖天而起的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他們死相不一,卻大多睜著眼。老旦從河裡露出頭來,回頭看去,岸上出現了無數個大彈坑,老鄉和另外幾個弟兄已經被炸得看不出人樣了,依稀可見的,是老鄉被炸成沒頭沒尾的腰身上那個扎眼的藍挎包,已經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鄉死了?

  英雄一樣、百戰不死的老鄉就在這麼一瞬間四分五裂,沒了蹤影。老旦的天空崩塌了!他甚至無法在水中掙扎了,幾口充滿死人味道的河水灌進肚裡,將他噁心得幾乎窒息。他掙扎著爬上對岸,一邊嘔吐一邊瑟瑟發抖。遙望著那片死地,他的眼淚和口水伴著傷口的鮮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對他來說雖然已經不再陌生,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老鄉就這樣灰飛煙滅,還是讓他感到極度的恐懼。接下來會是什麼遭遇哩?該如何是好哩?這種可怕的不確定性和悲傷無助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無法承受。逃跑的念頭閃電般掠入腦海,可此地已不同於板子村,周圍是密密匝匝的部隊,走這條道沒準兒死得更快了。老旦終被戰友們拖回了河邊的戰壕裡。他緊緊地抱著自己麻木的身軀,想哭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為老鄉哭,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大號一場?他喉嚨哽咽著,渾身顫抖著,自己的和別人的鮮血粘粘地趴在皮膚上,仿佛像是要再次滲進自己的身體,用手去抹,卻怎麼也抹不掉。看著自己血紅的結著硬痂的雙手,老旦感到一陣透徹心底的寒冷,如同赤裸在臘月冰原的狂風之中。

  兩軍的炮火在村莊上空對射了半個鐘頭後,終於消停下來。日軍看來並不想過河,很快就撤回了追擊部隊。

  夜晚,活著回來的弟兄們大多蔫坐在戰壕裡,和老旦一樣木不吱聲,只有幾個小兵在哭著喊娘。兄弟部隊拿來了一些饅頭和鹹菜,再給他們點上香煙,算是安慰這群手足無措的疲兵了。

  老旦蒙著一塊破毯子,靜靜地望著天上緩緩滑過的探照燈光柱。在光柱和雲的交界面上,時常可見一些熟悉的神似的臉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那個大嗓門的上尉,有的像肥頭大耳的油大麻子,還有的像敦厚親切的老鄉。老旦不敢閉上眼睛,一閉眼就殺聲四起,血肉橫飛,又會親歷一遍這血與火的煎熬。半夜的戰場靜靜的,沒有風,沒有蟬鳴,沒有狗叫,只有傷員的呻吟。黑暗裡偶爾傳來一兩聲清脆的冷槍,老旦心裡就會打個冷戰,老天爺,不知道又是哪個倒黴的人成了陰間的鬼。

  後半夜的時候,老旦突然想起了老鄉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記得,老鄉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個藍色小挎包裡,老鄉曾經用它給自己梳頭,開始的時候老旦很不自在,大閨女家才用這個梳頭哩!可後來就習慣了,那只肮髒的梳子滑過頭皮時的感覺就像是女人給自己抓癢,又像老娘曾經撫摸自己腦袋的手,正是這種感覺讓自己能夠有勇氣跨出戰壕,拎起鋼槍。他開始坐不住了,身上熱了起來,看周圍的人都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戰壕。黑夜下的河顯得特別陰森恐怖,那裡面似乎有無數的幽魂。

  他壯著膽子溜到河邊,跳過河灘上的鐵絲網和障礙物,看看四周沒人,就脫得赤條條地遊了過去。河面和夜色一樣漆黑,五月夜間的河水還是有些冰冷,把老旦凍得呲牙咧嘴,雞雞縮成了團。他不敢把頭紮進河裡,生怕看見下面那些腫脹的屍體,弄不好還被鬼抓住腳。終於遊到了對岸,只一會兒,老旦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鄉。他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裡,已經僵得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忘了收進房裡的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個挎包,打開來,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無損,在這麼黑的夜裡,它仍發著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燈晃了過來,老旦忙貓腰把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遊了回來。

  河邊的哨兵早就看到這個光腚漢子來往于河的兩岸,原本以為是個奸細,望遠鏡裡看到他拿了個東西回來,就湊過來拉他上了岸,興奮地問道:「偷了啥好貨回來?」老旦已經冷得說不出話來,把梳子拿給他們看,自己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問道。

  「俺老鄉的。」

  「估計是他老婆給的吧?」

  「俺老鄉還沒老婆。」

  老鄉沒娶過老婆。三十大幾的人,十幾歲出頭就打仗,每個隊伍復員回家的承諾都扯了蛋。聽王八講,老鄉在打淞滬戰役的時候和一個村姑混了幾宿,啥名啥姓都不曉得,後來鬼子屠了那個村,人畜不留,老鄉就一直揣著這把梳子。老旦想起老鄉的話,「要是熟一點的就留著,尋思著啥時候給人家裡捎回去」,可老旦連他的家在哪裡都不知道,老鄉說的駐馬店對他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在出門當國軍前,除了去上幫子村翠兒娘家,自己從沒出過板子村方圓一二十裡的地界。

  從陳村撤退之後,老旦所在的5連加上3連、4連和1連,總共還剩下100多人,被統編成一個連分配給了37軍406團。這個團是被打殘的幾支部隊湊起來的,既不滿員,也不知道下一步的任務,而且多是口音雜亂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盡是驚惶的眼神和單薄的身體。人高馬大的老旦因其傳奇般的殺人經歷和戰鬥經驗,竟然成了老兵之一,加之他與人人敬重的老鄉曾經生死一場,團部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軍官補充,決定就地解決,勉強同意提拔老旦做了新連隊的副連長,軍銜先空著。由於他們光榮地完成了陳村防衛的任務,團部的軍官們想借此提提氣,給這支萎靡不振的部隊立個榜樣,於是通知連隊,準備舉行一個授勳儀式。

  老旦在眾人或信任或懷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團長授勳。他有些手足無措,也不太明白自己為啥能被別上這塊小鐵牌子?對面的這個長官身形魁梧,一臉麻子,一雙三角眼中透出刀子一樣銳利的目光,嘴角像鐵閘一樣緊閉著,要不是他方才說話了,會讓人覺得那兩塊嘴唇片子原本就長在一塊兒的。

  麻子團長向戰士們高高舉起了勳章,大家眼睛立刻齊刷刷地看著這枚閃光的物件了,就像看著政府賑災隊下鄉時手裡的饅頭,又仿佛那玩意兒是金子做的,轉手就能換來大洋。這個前所未有的殊榮讓老旦誠惶誠恐,既不敢拒絕,也不敢痛快接受,當勳章掛到他胸前,冰涼的別針已經刺入他的皮肉時才醒過來。老旦發懵之際忘了喊疼,團長也不知深淺,竟然把他胸前一層皮肉也別了進去。老旦正想用手去揪,見麻子團長已經在給他敬禮表示祝賀了,忙忍著痛慌亂地舉起手回敬,那動作和神情活像一隻賣藝的猴子得到了主人的半塊乾糧,惹得戰友們大笑,團長的臉上也掠過一絲笑意。突然,團長倏地砸了老旦一拳,老旦猝不及防,應聲而倒。

  「站起來!」

  團長一下耷拉了臉,大聲喝道,那張麻子臉繃得像是冬天的窗戶紙。老旦趕忙立正身體,臉刷地通紅了,又歉意地陪了一個笑。團長沒笑,後退了幾步,把帽子扶正了。他嚴厲的目光從眾人頭頂掃過,全場立時鴉雀無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