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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燈已經亮了,而活幹得難以形容的彆扭,史今和伍六一用各種沉重的傢伙卸下各種更沉重的零件,而許三多總擠在一堆,用他的水桶和抹布進行完全無目的的拭擦。你回身會擠著他撞著他倒也罷了,你總擔心手上的鋼鐵傢伙會落在他的肉頭上才是要命的。對許三多來說就一個目的,離唯一拿他當人的人更近一點。而進度仍是滯後。

  伍六一終於放下手上的大錘,他做啞巴已經做到了極限:「這沒法幹。啥感覺?你手上機槍打紅了管,前後左右炮火橫飛,你旁邊人在幹嗎?掃地!哈哈,戰場上的清潔模範!」

  史今也苦笑著撓撓頭:「是不行。許三多,步戰車不是窗玻璃,可不是這樣維護的。」

  伍六一:「許三多,去跟班裡人玩好嗎?我還想去呢。一副履帶現在還沒卸下來,往常多會的事呀!他們正在打撲克牌呢。」

  許三多:「打撲克牌沒意義。」

  伍六一:「啊哈,意義!你會害這兩個字消化不良的!求你告訴我,什麼是你的意義?」

  許三多:「我爸說,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有意義。」

  伍六一:「啥叫好好活,許爺?」

  許三多:「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伍六一目瞪口呆一會兒,氣得只好對著車庫門外嚷嚷:「真理啊!同志們,我今兒不小心撞上真理啦!」

  史今把他拽回來:「你歇歇、歇歇!……許三多,進度得加快,你跟我們學習保養。」

  許三多興奮地提著他的水桶抹布。

  史今:「那個放下……要用那個就不用學了。這是技術活,也是重活,就說這副履帶,小一噸,得一節節砸出來清洗。裝甲兵人人必學,你旁邊看著學。」

  許三多於是就瞪大了眼睛看,主要是脈脈地看著史今。沒了許三多的干擾真是輕快許多,兩個人進程明顯加快。許三多忽然在旁邊乾笑,笑得兩人幹不下去,只好瞪著那個傻笑的人。許三多於是不笑了。

  伍六一納悶地問:「啥意思?我們很好笑?」

  許三多繼續傻笑:「不好笑。這活有意義。」

  伍六一已經快被折磨瘋了:「啊哈!有意義,但是,你幹不來。」

  許三多:「我能幹,我來幹。」

  史今:「好,許三多你來替我,你來掌釺。試巴著來。」

  許三多:「掌釺沒意義,掄錘才有意義。」

  史今:「行,你掄錘,我來掌釺。」

  伍六一的笑聲如被一刀切了,他常幹這種活,知道這意味什麼。

  史今已經把大錘塞到了許三多手裡,自己抓緊了鋼釺:「許三多來吧!試試看這活班裡能幹的人不多,你能幹好了這個,有些人會對你刮目相看的。」

  伍六一慌張到語無倫次,因為史今一句話就把許三多慫恿得躍躍欲試:「我已經……已經刮目相看了!我掌釺,我來掌釺!要不許三多我求你,你接茬擦車吧!這車你才擦了半邊呢!」

  史今奪過被伍六一搶過去半拉的鋼釺:「誰都有第一次,想想你第一次掄錘時的樣子。」

  伍六一看起來很想罵人,或者死活由你,我不管了,可他做不到,當許三多費了點勁才把那錘拿起來時,伍六一看上去想給他打暈了把錘搶過來。許三多比畫,你說不準他在比畫鋼釺還是史今的腦袋,他自己也吃不大准。錘子在將落未落之時被許三多放下,他的手抖得厲害。

  史今柔聲地說:「許三多,我這等你呢。等著有這麼一次你沒跟自己說,我不行,然後你就知道,其實你很行。聽說你在三連一個人修了條路,那不是誰都能行的。」

  許三多愣了愣神,僅僅是史今眼裡的責備讓他有動力把錘舉了起來,然後他試圖相信自己行。

  史今教著許三多要領:「只有一個點,你要砸的這個點。試試,除了這個別想別的。」

  許三多緊張地點了點頭,然後飄飄忽忽地一錘下來,第一錘便擦著鋼釺的邊落在史今手上,那種痛是從骨骼裡爆發出來的,史今一下跪倒了,將手夾在兩腿之間。

  伍六一一聲不吭撲了過去,許三多被他衝撞得彈在牆上又倒在地上,伍六一揪起他半拉身子,半點猶豫沒有,打算把一隻捏得死死的拳頭迎接過去。

  史今及時叫道:「過來扶我!」

  伍六一且住了,看著史今痛得慘白的臉。他鬆開許三多,小心地扶史今起來,他看起來很沮喪,比史今還要沮喪。

  史今痛得有些悵然,愣了愣神,向許三多走一步。後者還保持要被伍六一揍時的那個姿勢,雙手捂了眼,癱在地上。

  史今有點迷惑:「許三多,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起來。」

  可是許三多一動不動,給人的感覺是他在夢囈,完全在他個人狹隘的一個小世界裡。許三多自言自語:「是做夢……睡一覺起來,啥都好了。」

  史今看看伍六一,伍六一張了張嘴,想罵而沒罵,他甚至已經懶得蔑視。

  史今:「是我讓你幹的,是我的錯,是我太著急。你先起來。」

  許三多還在催眠著自己:「睡著,快睡著。」

  於是史今的神情也漸漸變得和伍六一一樣了,一樣的蔑視,還要加上深重的失望,如果你見到一個人真的像鴕鳥一樣,把頭紮到地裡逃避現實,你又能怎麼樣呢?

  史今:「我失望了。我沒見過人像你現在這樣……自欺欺人,逃避現實。沒多大事,用得著嗎?……許三多,我非常失望。」

  許三多沒有動。史今苦笑,一個人發現自己把全部精力用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就會那樣苦笑。

  史今:「我已經很難做了,從來沒有這樣難做……我想我是在自作自受。」

  史今這回順從地被伍六一拉著,兩人去了醫務室。

  再也沒有人看許三多一眼,容忍終於過了它的極限。許三多又一動不動地待了會,終於拿開捂在眼上的手,看看周圍的空間,他真的像在做夢一樣。而後拖拖拉拉地挪進步戰車裡,裡邊沒亮燈,是漆黑的一團。許三多蜷在中間的鋼制底板上。把後艙門關上並上了鎖。對一個隻會想自己心事的人來說,可防炮彈的全封閉裝甲車體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現代車場的路面乾淨得能反射路燈的映光,也映著一小隊沒入庫的戰車剪影。一個憤怒的班副和一個情緒複雜的班長從那中間走過,史今把傷到的那只手塞在褲袋裡,竭力讓自己顯得又輕鬆又自在。

  出了門伍六一才發現,史今痛得臉都變了顏色了,伍六一抓住史今的胳膊要看看傷勢,史今反而甩開了他走開了兩步,看著那條路想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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