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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會見是純粹禮節性的。教皇的代表與聯合國秘書長的代表彬彬有禮地把談話範圍限定在了對紐約天氣的評論和對統蒂岡天氣的回憶中,這樣就義使美國的各大報紙得以在他們的新聞稿中寫下「具有象徵意義的教俗會晤是在親切友善的氣氛中進行」這樣的字句。

  不過這種親切友善的氣氛只持續了二十分鐘,就被來自其他地方的不友善空氣給破壞了:從已經斷斷續續開了將近三十個小時的安理會會議的會場,傳來了印度人要徹底懲戒巴基斯坦並揚言不惜對支援該國的國家使用核武器的消息。

  整個世界的氣氛都變得緊張起來,聯合國副秘書長辦公室的氣氛也不會例外。紅衣大主教非常知趣地起身告辭,特別是他聽說梅內克斯作為印度總理塔幀爾和巴基斯坦總理約希姆·汗的共同朋友,被聯合國秘書長特選為他的全權代表,前往兩國進行和平斡旋的時候,他很禮貌地對梅內克斯表示了祝賀和祝願。

  教皇代表對聯合園的初次訪問按說本應該到此結束,但紅衣大主教在走進電梯時,卻剛巧碰上了原先並未安排會見的聯合國秘書長;這樣,宗教聯合國與世俗聯合國代表的握手,就在無意中升了格。儘管這只是一次意外的會見,並且在匆忙的寒喧中,連紐約或梵蒂岡的天氣這樣的話都來不及談,但卻為紅衣大主教和聯合國秘書長日後共同經歷的一段遭遇,埋下了最初的伏筆。

  §香港 2000年1月12日

  「我在二十歲那年成了孤兒。這話你聽來一定覺得好笑,可我確實是在那一年裡,既沒有了母親,也沒有了父親。」

  羅加太平山頂望著香港的萬家燈火,嬋突然對李漢講起了她的身世。她的自己永遠也講不清的身世。

  我的母親是格魯吉亞人,她說,可我的父親是中國人。但他們都好像是沒有祖國的人。他們總是一個國家接一個國家地漂泊不定。她無法說清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組成一個家庭的。

  我的母親氣質憂鬱,她又說,我的父親同樣沉默寡言。李漢想起她曾說過,她的母親用手隔著信封讀她父親寫來的信或別人寫給她父親的信。

  我們一家是十五年前來到香港的,那年我九歲。她沉入了回憶。一到這裡,父親就像變戲法似地變出一家店鋪來,我們就靠著它在香港生活了十多年。她不講了,朝山下望。

  李漢默默地用眼神鼓勵她講下去。

  後來,那個叫蘇聯的國家不存在下,我的母親像丟了魂,這好理解,因為那畢竟是她的國家。她的眼神像山腰的霧一樣迷茫。可我的父親也跟著母親丟了魂,這就讓我搞不懂了。那時我小,也不想去懂。現在大了,想懂也沒有地方去懂了。

  霧慢慢地從山下湧上來,李漢輕輕樓住嬋的肩頭。

  直到一九九七年,我的母親突然要回第比利斯去為她自己的父母送葬,我的外公外婆被內戰的炮彈炸死了,結果母親一去未回。她的眼睛裡有淚。而我的父親則在這—年七月一號到來之前,整日整夜地坐臥不寧。

  他總說,誰都可以在那個日子之後在香港呆下去,只有他不行。但他捨不得我。他一直陪我呆到六月三十—號的晚上……天亮時,他不見了。只給我留下一張把店鋪變賣後的銀行存單。

  她說不下去了。其實她所知道的關於她家世的故事就這麼多。她不可能講得比這再多,李漢想,更多的東西都被她那沉默的父母有意識地隱去了,或帶走了。

  從此,我就一直生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半是夢,一半是真實。可我常常覺得我的夢比真實的世界還要真實,而且可怕。我總是在後來的真實中,看到我早巳夢見過的東西,這讓我連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總是懷疑我身上有什麼東西跟別人不一樣,因為它使我很孤獨。我說的不是寂寞。你知道孤獨和寂寞並不是一回事。

  「是的,寂寞是一個人時百無聊賴,一群人時煩惱頓消;而孤獨則是側身鬧市,你也依然只有形影相弔。」

  李漢覺得自己像是在製造格言。

  「不錯,這就是孤獨。直到遇上了你。」

  嬋抬起頭來,李漢發現她己淚眼迷離,整個香港都在她的眼圈上閃爍,這更使她有一種令頑石也會動心的誘惑……他緩緩俯下身。向她也正迎他而來的微張的雙唇吻去,久久地深深地沉沉地吻著。直到吻得她在他的臂彎中軟敦地向下滑落,直到吻得她忽然勃然變色驚恐萬端地喊道:「看。她又來了,她就在那兒,在你身後,她身上有血!」

  李漢毛骨竦然地回首四望,未見任何異常,再看嬋,已在他懷中暈厥了過去。

  這種時候,他當然已經想不起遠在幾千公里以外的那個叫克什米爾的地方,正在越來越猛烈地展開一場血戰,因為這場血戰,何達將軍已被一紙命令調往京城,而他明天一早還要到機場去為將軍送行……

  詹姆士·懷特2000一個太空人對地球的最後烏瞰看看亞馬遜河上的閃電吧,何等壯觀的閃電!像一開就謝的攘麗罷花,像光芒和火焰的龍舌蘭,在翻動的烏雲和奔放的暴風雨之間一叢接一叢的開放,消失,又開放,又消失,形成一片接連不斷、抖動不熄的光環火鏈……

  面對如此奇異的南美景觀,我們要談論的話題卻依然在地球的另一邊。連著兩天,全世界的話題都集中在了那裡。昨天,當那片古老的大陸在夜暗中沉睡時,我親眼目睹了一場光芒和火焰交織的場面,就像這亞馬遜河上的閃電一樣,非常壯觀,所不同的是,也非常悲慘。因為那不是大自然的傑作,而是經人類之手製造出來的又一次血腥的殘殺。

  在太空中滯留的時間越久,我就越無法理解,那樣一個小小的球面上,為什麼竟有那麼多人日益癡迷於那個古老又殘忍的遊戲——戰爭?

  當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在互相指責對方是侵略者時,我無意把我們的節目變成戰爭法庭去對他們之間的是非做出裁判。我是在太空中目睹了這場戰爭爆發過程的唯一人類。現在我們已經看到巴基斯坦人是怎麼幹的,因此我們也就永遠不會再看到印度人本來打算怎麼幹了。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巴基斯坦人的打擊到來之前,在印度總理府的花園裡,面對眾多的記者,塔帕爾總理將向全世界宣讀的是一份什麼樣的聲明?當他面色蒼白地在聚光燈的照耀下離去時,一直摸在他手中的那張薄紙也就變成了一個永遠的謎團。

  也許,印度總理塔帕爾應該感謝巴基斯坦總理約希姆·汗,因為後者的飛機和導彈挽救了前者作為政治家的道德形象。否則,人們將很難把在前天還向他的鄰國發出和平呼籲的塔帕爾,與昨天準備宣讀那份聲明的塔帕爾看成是同一個人。

  這兩位政治家的最終命運如何,我們現在還很難預測。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發動于政治家之手的這場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地改變了許多無辜者的命運。

  我的觀眾和聽眾們,當你們為我的命運擔憂時,我同樣在憂慮著你們,這憂慮像水恒黑暗的太空一樣深。

  饑餓和乾旱,腿風和地震,洪水和森林大火,每天都在同一時刻的不同地點,給人類製造著無窮無盡的麻煩。

  可是我要說,所有這些麻煩加起來,都不會比一樣東西更可怕,那就是戰爭。

  現在,第一張牌已經翻倒,接下來,該輪到誰了?另一個問題是——

  人類真的將永遠在它面前束手無策嗎?

  午安,南半球的阿美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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