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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曹順章笑了笑:"現在你說話有點像我了。一、去給我娶了簡老鬼的老姑娘。那姑娘你打過交道,我也看過,自命不凡的花瓶子一個,不過這上等人的世界女人也就這德行了。去娶過來,從今後全心全意做簡老鬼的副手,他饞兒子,你做他家倒插門的女婿。"

  零目瞪口呆:"這是……您那生意場上的鬥爭嗎?"

  曹順章輕輕地呸了一聲:"我呸。要搞垮老簡我都不用出門,要說賺錢,我把錢往天花板上扔,粘在天花板上的才是他的。可說到頭,我搞他幹什麼?"

  零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如釋重負了:"簡靈琳不會同意的。"

  "那就再說了。二、無論如何,如果我不在了,你照顧好小囡。"

  "什麼意思?"

  "你在外邊胡作非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事——小囡的病是沒得治的,說白了,現在她活蹦亂跳一天你就該酬神謝佛。那個病是要軟金絲籠子養著的,能貴得嚇死你。我要你做有錢人,在我去了以後照顧好你妹妹。"

  "我們可以給她找個可靠的丈夫,您可以把所有家產都留給她,我沒有意見。"

  "多可靠的人,嫁妝太多也要不可靠了。我現在看到可靠的人只有她的哥哥,我去了就是你們相依為命,小囡會去在你之前……你回來就是給我們送行。她也去了,家產就全是你的。她也去了,世界上就剩你一個人,想著我們,這沒轍,活人就是會想著死了的親人。"

  零怔著,巨大的悲傷哽住了他的咽喉,父親給他描述了一個悲傷的世界,這個世界與他晦暗的特工世界完全無關,只是任何常人一生都要經歷的巨大難關。零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可是為什麼?我要這麼些錢幹什麼?小囡又怎麼會去?她那麼……好。您又怎麼會去?您身體好得很,當然,少抽點煙。"

  曹順章示威似的狠吸了一口他的雪茄:"人過了六十每一天都是跟閻羅王借的。三!"

  零悲傷而茫然地看著父親把雪茄揚過頭,等著父親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我想到再說。"曹順章虎頭蛇尾地走開,卻險些一步滑倒。

  零看著父親,終於想到他這兒子又一次丟失了應盡的責任,其實他早該攙著他老邁的父親。他上前攙著父親:"什麼叫想到再說?"

  "你聽話的時候不多。你老子我得未雨綢繆。"

  零沉默。

  "不吭聲想什麼?想怎麼賴帳?"

  "沒有。我想也許是您和小囡給我送行,您和小囡能活一千年。"

  "呸,你何不咒我早死?"

  兩個背影沿著江灘走著,伴之以一路的口角。

  70

  這是一個奇怪的房間,像手術室,又不是手術室。它有很多的燈,全部打開的話會將整間屋子照得沒有纖毫的陰影,光線將強烈得像能烙進人的靈魂。它有很多的醫療器具、刀具、藥品,但它絕不是用來給人治療。手術臺上帶著銬子和束縛帶,看起來倒更像要讓人肢解。它也不像刑房,它沒有血跡,沒有嚴刑拷打後留下的任何痕跡。它潔淨到讓人覺得一隻螞蟻在這裡都活不下來。它像一塊在福爾馬林裡泡出來的手絹,絕對乾淨,但絕對到沒有人味,而且那種絕對的氣味讓人根本無法靠近。

  這是劫謀的心腹重地。

  劫謀站在門內。穿著白大褂的特工將躺在手術車上的湖藍推了進來。幾個所謂的專家跟在後邊,他們整張臉被口罩蒙得只露一雙眼睛。人事不省的湖藍被從手術車移上手術臺,綁縛,當綁到他的腿時一名軍統回頭看了眼劫謀:"要不要解下他的假腿?"

  "不。"劫謀離開。

  誰都知道劫謀不喜歡強光,所以劫謀離開後他的手下才打開燈。那些專家——依靠藥物和精神折磨人的專家在湖藍周圍圍出了一個人圈子,他們靜靜地看著,像看著砧板上的肉。

  四肢都被固定的湖藍在強光下無意識地搖頭:"不。"湖藍的頭還可以動。專家向一名充當助手的軍統示意,軍統過去從湖藍脖子下拉出一根固定帶,固定。現在湖藍連搖頭也不可以了。

  劫謀站在門外的過道上,他看著另外兩輛手術車把另外兩個人推進了另外兩間屋,那兩間屋和湖藍進的那一間是同樣的用途。客人和劉仲達現在和湖藍做了鄰居。劫謀站著,他更多的注意力在湖藍這扇房門上,他對湖藍是關心的,他像個等待手術結束的患者家屬。

  湖藍的第一聲慘叫穿透了房門傳來,不是因為肢體的痛苦,更像是把一生中做過的所有噩夢在一個瞬間爆發出來。

  劫謀再次進了湖藍所在的房間。

  湖藍的額頭上塗了電解液,用膠布黏著電極。在一次中等程度的電擊中,湖藍痙攣。

  劫謀看著,而專家們也一直讓湖藍維持在那個電極負荷上,他們冷淡得像僅僅在做一次數據測試。

  湖藍終於安靜下來,像在沉睡。

  專家靠近湖藍,用一種久經訓練深具誘惑性的聲音說:"好了,好了。你現在回家了,很安全。你是鐵打的人,你覺得身體很重,你睡在很軟的床上,覺得自己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不!" 湖藍在呻吟。

  專家皺了皺眉:"他很抗藥。"

  劫謀沒任何表示。

  於是再一次注射。

  湖藍在藥物的作用下,意識開始模糊。他的思維在一個又模糊又清晰的世界跳躍和穿行。有時候這世界模糊得像雨中的上海;有時候這世界清晰得讓他看到了一切;被同伴們毆打,被同伴們用鏈子牽著拖行;湖藍用一支左輪頂著自己的腦門,扣動了扳機,空膛;眼前的教官退出彈鼓,一發子彈就頂在下一個擊發的位置上——這是個要人命的膽氣訓練;身後擊發了一聲,爆響,即使空包彈也讓湖藍身後的那個倒黴鬼扔下了槍恐懼地大叫,火藥氣體和炸響照樣可以讓一個拿槍頂著腦門的人受傷和崩潰;湖藍掉轉槍托砸了過去,和他的同訓者一起加入對怯懦者的毆打。這一切是在雨中,湖藍的世界在雨中模糊。湖藍的世界在乾旱中清晰,天星老魁和他的小天星奔馳在西北的荒原上,那是快意的、明朗的,至少可以忘懷陰晦和壓抑。

  昏迷中的湖藍開始呢喃:"小天星死了……我殺的……"

  專家在湖藍耳邊低語:"不,不,都活著。你殺了的人都活著,你記得他們的。他們都來了……來了,看見了嗎?"

  湖藍在看,在看著自己殺過的人。他用那種極殘酷的方式殺死了無趾;他殺了鯤鵬;掃射和殺戮,為了給劫謀一個絕對乾淨的上海;他站在雨霧中的軍統據點天井裡說,殺得不夠;他把手榴彈投進中統的車裡;他把槍對著卅四的頭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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