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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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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手茫然,本來沉重的神情上泛出了更深重的悲哀。 "修遠先生的十個學生已經只剩下你這個最小的了。" "我想見先生。" "他現在不見人。劫謀的各路人馬正往上海集中,你現在見他就是害了他。" 阿手看著黑暗裡的駢拇,他並不信任這個人,從進門時便是這樣,他的不信任幾乎是不加掩飾的:"那先生幹嗎讓我們儘快趕來上海?" "是中統總部讓你們來上海,不是修遠讓你們來上海。你們眼裡只有修遠,不知道你們和修遠都是為中統總部效力嗎?" "不是。"阿手隱忍著怒氣,還從來沒有中統的人說起修遠時口氣如此不敬,"那中統總部讓我們來上海做什麼?" "做件對修遠先生有好處的事情,想來你會身先士卒吧?"駢拇在緩和著語氣。 "請說吧。" "劫謀在重慶大獲全勝了,官場上我們一敗塗地,在野的各地組織也叫這場鬼仗攪得七零八落。" 阿手沉默地聽著,這不是新聞。 駢拇在長久的停頓後說出真正有價值的部分:"已經確定,劫謀最近要來上海。上海,終歸不全然是他劫謀的地盤。" 阿手仍在沉默,但是他已經知道了駢拇往後將說的部分。 "殺了他,這是我們和劫謀的最後一戰。"駢拇說。 "先生是什麼意思?" 沉默。阿手身後兩名中統將手放在腰間的槍上。 雖然同屬一系,但這屋裡的氣氛緊張得像要凝固。 阿手和貨郎出來,門立刻關上。 阿手看著陰沉的天際,天快亮了,反而顯得更黑。 "駢拇那套真能成麼?劫謀好像是根本殺不死的。"貨郎問阿手。 "有個叫零的共黨差點就殺了劫謀。" "那時候劫謀還沒成勢,也時常抛頭露面。現在,咱們藏得再深,都覺得那活骷髏在看著我們,"阿手打了個寒噤,似乎真的覺得被劫謀在看著,"沒法殺。"阿手一直在看著陰霾的天空,似乎發怔,又似乎在想事:"沒選擇。駢拇這傢伙不讓我們見先生,只讓殺劫謀。現在的先生好比被中統自己人給綁票了,贖金是劫謀的命。只有劫謀死了,先生才能再被重用……這全看我們。" "你現在老發呆,站長……到家門口了,想去看看老婆孩子吧?孩子四歲了吧?" 阿手舉步,腳步單調地在麻石板路面上響著。阿手臉上有一絲難看的笑容:"我還沒見過他。可是不敢去。這時候,我只想軍統中統日本人都忘掉那娘倆。我現在在想為了先生不得不殺劫謀,可劫謀死了對眼前的抗戰有多大好處?" 身邊的腳步聲停了。阿手發現貨郎正狐疑加戒備地看著自己。輕輕說:"我知道不能想的。殺人的髒手,沒資格去想事情。" "不能想的。"貨郎說,"你想不起,要活命的話。" "我不會想的。" 他們在這種單調的互相警告中恢復了信任,貨郎靠近了自己生死與共的同胞。他們單調的腳步聲在弄堂裡再度響起,他們去找信得過的人。 "先生要來上海。"湖藍坐著,看著靛青、橙黃、純銀以及滿屋子的軍統。 這件事有的人已經知道,有的人剛知道,知道不知道同樣讓每一個人的表情凝固。 湖藍靜靜地打量著那些表情,在心裡得出可靠與不可靠的印象,然後在心裡打上鉤和叉:"先生來之前,我要一個絕對乾淨的上海。" 乾淨意味著再次的清洗和殺戮。上海,又沉浸在一片血雨腥風之中。 殺戮。一家破落的旅館,軍統從走廊上掩過,他們來殺人。湖藍仍然是身先士卒,尤其在這種為劫謀開路的時候。他踢開房門,然後撲倒在地上。屋裡飛出的子彈立刻讓身後的牆上多出許多彈孔。湖藍趴在地上掃射,更多的軍統加入掃射的行列,槍彈的噴射讓一條陰暗的走廊亮如白晝。 殺戮。另一條街上,靛青們在掃射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車裡的人影在掙扎和抽搐。 湖藍從一側的街角過來,他瞄了一眼車裡的屍體,將一枚手榴彈扔了進去,走開。這個瘸著拐著的人影已經快成了上海灘的死神。湖藍瘸著拐著走向駛來接應他的車,他越來越瘸了,瘸得讓我們看著感覺有點獰惡。卅四把什麼遞給他。對湖藍來說,卅四的影子揮之不去,無所不在。卅四說:"給你。"湖藍喃喃地在嘀咕,他知道這只是他腦子裡的幻象,他瀕臨瘋狂時必須在別人面前保持清醒。"管你是什麼。不要。"湖藍上車,靛青駛走。爆炸在他們身後慘烈地進行著。 阿手和貨郎在另一側的街角看著湖藍駛走,也看著那輛爆炸和燃燒著的車。 "又來晚了。" "去找還沒死的人。"阿手歎了口氣,大步流星地走開。 貨郎跟在阿手後面一溜小跑。 "接著挖。"阿手對自己嘀咕,在絕望中給自己打氣。他茫然看著天將亮前最漆黑的天色,手上玩著零留給他的那塊小鐵片。 黎明,軍統據點的門開了,進來的人一身硝煙,一身血腥。 湖藍一邊把槍交給接應的手下,一邊揉著酸痛的筋骨,眼睛盯著人群裡晃動著一個猥瑣的身影。那是卅四以殘存的生命想要揭露的那個人——劉仲達。他一瘸一拐地接過殺戮者的槍支拿去保養。這裡的人看不起他,他也就以打雜聊以度日。橙黃一腳踢在劉仲達還沒好全的屁股上。劉仲達跳了起來,然後回了頭討好地微笑著。湖藍嫌惡地將視線轉開。卅四在他身後,卅四無所不在。卅四說:"給你。"湖藍咆哮:"你已經死了!能不能像個死人的樣子?!" 靛青、橙黃、純銀,所有的軍統都訝然地看著湖藍的失態。 最初的雨點滴在天井裡,淋到了每一個人,讓湖藍看起來像在哭。"又下雨了,"湖藍厭惡的表情有點扭曲,"他媽的一直下雨。"湖藍一瘸一拐地離開,在眾人的注意下他瘸得更加厲害。 54 雨打在關閉的窗戶上。 零正在看報,身邊放著一堆,是上海這幾天的全部報紙。 淪陷區的報紙幾乎沒有戰事,日本人希望中國人忘懷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零翻閱著通篇累牘的紙醉金迷和粉飾太平,對他來說唯一還有點價值的是那些暗殺和襲擊的新聞。零最後找到了自己的注目點,在湖藍們炮製著成車成屋的殺戮時,那篇已經被擠到末尾:"法租界神秘仇殺,咖啡館屍體失蹤;一群年輕人襲擊了一個老人,帶走了屍體。"這樣的內容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一張,"全部身著黑衣""兇器是型號不明的滅音手槍"這類的字是零能看出的唯一疑點,但他無法確定。零疲倦地揉著眼睛,仿佛又聽到二十說:"你沒有完成任務。"零苦笑,他如何完成一樁不知道是什麼任務的任務? "下雨啦下雨啦!又下雨啦!"曹小囡在外邊嚷嚷,並且腳步聲一直向這邊響了過來。 零臉上開始泛出忘卻煩憂的微笑:"如果雨停了,你怎麼辦?" 曹小囡出現在門口,她想了一秒鐘:"雨停啦雨停啦!雨又停啦!"那口氣好像上海已經下了一百年的雨終於停了一樣。 零微笑,看著,一時忘記了煩憂。 曹小囡無所事事地晃悠,喜滋滋地抱怨:"我不知道幹什麼好了。" "幹嗎不去盯著爸爸呢?說不定他又在偷著抽煙。" "爸把自己關起來了。在他的書房。"不是嘲笑,而是覺得有趣,"書房上鑲著牌匾,養心齋,下邊寫著君子勿擾,還拿英語法語寫著請勿打擾,好像咱們家有好多人來似的。" "我還真沒見過爸爸看書。" "上次裝房時他搬進去好多永遠不會看的書……他上簡伯伯的書房轉了轉,回來就說真正上等人都看書。" 零咧著嘴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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