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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這個人到底是在用一種什麼樣的邏輯和觀念思考戰爭呢?……難道他以為戰爭會不死人嗎?難道他以為同勝利相比,死不死人、死多少人是更重要的事情嗎?……軍人的職業就是戰爭,死亡是正常的,戰爭的目的在於勝利,而不是為了不讓人死亡!」他憤怒地想著這一切,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和劉宗魁一類軍人的根本差別:在他看來,包括自己在內的軍人犧牲在戰場上根本不算什麼事。他的人生理想是成為一位著名統帥,做不到這一點,活著幾乎沒有意義!江濤立即又絕望地想到了劉宗魁:是的,上面那些關於勝利、死亡、軍人職責的道理,你怎麼能指望一個心胸狹窄、當了營長還想種菜賺錢的農民懂得呢?!

  吉普車在631高地北方穀底一片空曠的溪灘裡停住了。這兒就是他的下車點。借助霧濛濛的月色,江濤向南方望見了橫亙在夜空裡的、高聳入雲的騎盤嶺大山梁。離開貓兒嶺三小時後,他胸中的絕望、憤怒和恥辱感依然如故,但要躲開的那個令人難堪的時刻——午夜二十四時——卻早已過去了。江濤生命中灌注的焦灼、危機感和緊迫意識隨之消失,於是,當他率領這支小隊伍向騎盤嶺大山梁攀登時,他的內心裡就只剩下了一種既單純又強烈的意念:到634高地去,拿下這座小高地!

  §第三部 第十九章

  警衛排長在溪灘裡把隊伍分成三部分:一個班做前衛,一個班簇擁著江濤、記者和通信參謀走在中間,另一個班做後衛。然後隊伍就出發了。

  上路不久,江濤的精神就被擾亂了。

  使他的注意力由內心轉向外界的原因是那些出現在小路兩側的紅白小旗幟。開頭一段路坡勢較緩,月光淡薄地照到一面面小旗幟上,將白旗照成灰白,紅旗照成灰褐,不過每面旗幟總算分明。他知道這些小旗幟標誌著什麼,心中並沒升起太多異樣的感覺。再往上走就進了茂密的樹林子,林中黑糊糊的一片,坡勢也陡起來,既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路邊的小旗幟,他的心便驟然緊張起來!

  「二柱,帶電筒沒有?把電筒拿出來照路!」儘管有人在前面走,他還是站住了,大聲叫道。

  此刻他仍然毫不懷疑自己是英勇的。剛剛在他心中升起的恐懼是一時的,並且與英勇無關!

  跟在他後面的劉二柱從挎包裡將一支四節電池的大手電筒掏出來,推上電門,明晃晃地遞給他。江濤用它朝前面照去,重新在草叢和樹幹間發現了一面面小旗幟,努力鎮靜下來,邁步向上攀登。

  林子越來越密,光線也越來越暗。那條小路彎彎曲曲,在草叢中忽隱忽現。江濤以為自己不再恐懼了,但那一點已在心底升起的驚慌並沒有消失。黑漆漆的林子深處,無論他的手電筒光柱照到哪裡,都會突然在草叢中發現一面標誌著死亡界限的白色小旗幟!它們在他眼前閃現出來又消失掉,給他的感覺是它們早就在這條路上等著他了,只要他一腳不慎,就會被它們炸得粉身碎骨!

  「我這是怎麼啦?……我這是害怕嗎?難道我還會害怕地雷?」他又站住了,嚴厲地責問自己,他被心中突然生出的怯懦激怒了。每個士兵走上戰場時都要通過雷區,難道自己連他們的膽量都不如?不久前他還堅信自己不會怕死,堅信軍人犧牲在戰場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此刻當然不能容忍自己竟然害怕腳下的地雷!

  他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氣,繼續向上走。他覺得自己已經戰勝了恐懼,甚至能夠不很在乎那些不斷從黑暗中顯現出來的紅白小旗幟了。然而漸漸地,他也不能不明白,對於小路兩側的地雷,他即使不害怕它們,卻仍不能不每時每刻提防著它們。那些討厭的紅白小旗幟並不因為你不怕它們就不再時不時冷不丁地從你腳下冒出來,讓他渾身上下馬上泛起一陣戰慄。而且,你只要發現了一面想從你的搜索中漏掉然後把你炸成齏粉的小旗幟,隨之就會發現第二面、第三面這樣的小旗幟。死亡不再是想像中的事,它成了擺在你面前的、幾乎伸手可觸的現實。你認為自己英勇也好,不英勇也好,結果都是一樣!

  江濤的心境變了。再往前走,他不僅承認了小路兩側的雷區能夠造成自己的死亡,還悄悄地容忍了那一點沒有被驅逐掉的恐懼的存在。他的目的地仍是634高地,使他生命的激情得以煥發的仍是他今天在騎盤嶺——不,是在634高地——的失敗,連同失敗給他帶來的恥辱,但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他的內心卻只能暫時地轉移到腳下這條每個士兵從這裡上戰場時都要走過的小路上了。他清楚地意識到:目前他的生命中沒有634高地,沒有失敗和恥辱,有的只是這條隨時會把他炸死的雷區中的小路!

  在這樣一種精力高度緊張的狀態下行軍,不到一小時,江濤就體驗到了每個士兵爬山時都要經歷的體力衰竭。除了早上吃了點飯,一天來他也粒米未進,繼續往上走就有點支持不住了,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口中氣喘吁吁,腦瓜也開始一陣陣眩暈,出現了過去從沒有過的虛脫的感覺,這趟夜行軍在他心裡也終於成了一件極單純的苦差事。好在樹林到底走完了,隊伍來到山腰中一段坡勢較緩、樹木稀疏、月光和紅白小旗幟重新變得清白起來的路上。抬頭向上一望,騎盤嶺大山梁仍舊高高在上,江濤心中竟生出了一種絕望無力和惱羞成怒的念頭:到山梁上還早著呢!瞧我今夜到了哪裡!走不到634高地,我就會被地雷炸死的!

  在這種又羞又惱、神志又不太清楚的情況下,他對自己今夜怎麼會走上了這樣一條小路也感到迷惘了!我不是一個自信、堅定、軍事素養一流、日後一定要成為著名統帥的戰場指揮員嗎?我不是已經率領一個團在騎盤嶺一線取得了重大勝利嗎?我怎麼又走上了這樣一條絕路呢?身為軍人,江濤仍不認為自己怕死,只要能死在一場偉大的戰爭中。可今天他卻要死在這樣一條無名的通向戰場的小路上,誰也不需要他這樣死去,他這樣死去沒有絲毫價值,只能被看成是一種不幸!

  「二柱,有乾糧嗎?拿一包給我!」他意識到自己的虛脫了,站住,大聲對劉二柱說。

  劉二柱從挎包裡掏出一包壓縮乾糧,剝去塑料紙遞給他。江濤大口大口啃起來,頭腦也漸漸清醒了一些。

  這時他從南方的山裡連續聽到幾個沉悶的響聲。他明白這是敵人的夜間值班炮火靜默半小時後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炮擊,卻沒有很快弄懂隨後一個的嘯音越來越響亮表示什麼。「臥倒——」走在前頭的警衛排長扯開嗓門大喊。成一路縱隊行進的人們紛紛撲倒在地。江濤想起什麼事要發生了,卻沒能麻利地趴下,是前面路邊一隻剛剛映入眼簾的灰白色小旗幟妨礙了他——假若他不顧一切地撲下去,就會壓到那面旗幟上!再想到臥倒已經晚了!一個人猛地從後面撲到他身上來,他聽到炮彈在不遠處落下爆炸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過後,巨大的氣浪同時將他和身後那個人一起向前掀倒在地!江濤昏過去,馬上又清醒過來!

  炮彈炸起的碎石和泥塊急雨般地砸在他頭上、臉上,四周的地面上!那個人還在他背上壓著,腦袋歪歪地垂在他的脖頸右側。一道將他從昏厥中弄醒的溫熱的液體還在濺射!江濤睜開眼睛,立即在右肩頭看到了劉二柱的兩隻瞪得很大的、無神的眼睛。那些熱乎乎的、黏稠的液體是從他後腦一個黑洞裡噴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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